正值酷暑,烈日當頭,空氣被太陽炙烤出波紋,遠望像蒙了一層燻蒸的霧氣。
繼除夕夜之後,邊敘時隔近半年再次從歐洲回國,受南淮芭蕾舞團和南淮歌劇院聯合邀請,來這裡籌備一場歌舞劇。
從機場過來,一路聽接待人細數著南芭和南淮歌劇院的發展史,邊敘耳朵已經起了繭子,下車時臉色也冷到了冰點。
偏偏接待人似乎覺得人旅途疲憊的時候正適合聽些故事解解悶,又繼續介紹起舞蹈中心的發展史,講完過去的故事才終於說起當下的事:“我們舞團的青年演員和歌劇院那邊的樂手都已經在劇場裡等著拍宣傳照了,您看您是先過去跟大家打個招呼,還是直接換衣服準備拍攝?”
邊敘不鹹不淡地答:“打招呼吧,我去問問大家早飯吃得好不好,午飯吃得飽不飽,晚上幾點下班,打算去哪兒聚餐。”
“……”接待人大概是聽出了他的反諷,訕訕把他帶去了更衣室。
邊敘換了身正式的燕尾服,跟著接待人進了劇院的雙扇門。
樂池裡闲聊的樂手們聽見動靜立刻起立。
舞臺上的芭蕾舞演員們也齊齊朝他望來。
邊敘穿過觀眾席來到臺前,跟樂池的指揮握了握手:“您好,邊敘。”
舞臺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接待人拍了拍手示意大家肅靜:“大家安靜一下,這位是……”
“不用介紹了,”邊敘往黑壓壓滿是人的舞臺掃了眼,打斷了他,“直接開始吧。”
樂手和舞蹈演員各就各位,邊敘也在琴椅上坐了下來。
攝影師在三腳架前指揮著各人的站位和擺拍動作,一組組照片拍攝過後,比了個“ok”的手勢。
舞團負責人檢查了集體照,確認無誤,讓舞蹈演員和樂手們先去後臺休息,然後走到樂池問指揮和邊敘:“兩位老師要不留下來確認一下特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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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敘剛想擺手,見指揮先應了好,點點頭站了起來。
這位指揮論閱歷屬於邊敘的前輩,論年紀又屬於他的長輩,還和邊老爺子有些淵源,這趟臨行前,邊老爺子特意囑咐他盡量配合樂團的工作。
身在圈中總難能避免跟人打交道的事,邊敘膩煩了這些,已經決定今年過後退居幕後,但至少現在,他的演奏生涯還沒畫下句點。
邊敘耐著性子走到三腳架前,看攝影師調出了他的幾張特寫照讓他挑選。
“隨便,你們看著定。”
“那就這張吧?”攝影師指指相機上的照片,因為角度問題,這張照片的邊角處入鏡了舞臺的一角,“這張神態抓得好,邊角這裡可以裁,您看行嗎?”
“行。”邊敘看向照片邊角的同時已經開了口,話音落下反倒目光一頓,想起什麼,指指舞臺一角的那幾位群舞演員,“放大點。”
攝影師放大了邊角處。
高清的像素讓邊敘一眼看清了最角落那位群舞演員的臉。
二月除夕夜的記憶忽然浮出腦海。
邊敘稀奇地眯了眯眼,但再多看幾眼之後又變得不太確定——那晚回去以後他隻是寫了首歌,也沒打聽那個女孩姓甚名誰,也沒再去過那所學校,原本早把這事拋之腦後,時隔近半年,印象已經不是那麼鮮明。
況且一個北城,一個南淮,真要是同一個人未免太巧。
“邊老師,這邊有什麼問題嗎?”攝影師問。
邊敘沒有答他,偏頭問舞團負責人:“這是你們新來的演員?”
“是,上個月剛考進來的。”
“從哪兒考來的?”
“北舞附中。”
這世界上還真有這麼巧的事。
邊敘不可思議地一笑,看了會兒照片裡的人,又問:“叫什麼名字?”
“梁以璇。”
邊敘點點頭,一字字念了一遍:“梁以璇。”
3
二零一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午後一點,南淮舞蹈中心。
驕陽似火的晴天,日頭烈得人睜不開眼,高樓巨廈都籠罩在暑氣裡,模糊得看不真切。
邊敘隻身來到劇院,剛進劇場就看到觀眾席坐了一批本不該出現的觀眾——都是南芭的女演員們,估計是趁午休時間還沒過,來這兒看看熱鬧。
邊敘走進樂池,聽見指揮調侃:“瞧瞧你這女孩緣,這麼多都是來看你的小姑娘。”
邊敘順著指揮的目光往觀眾席掃了一圈:“多?”
“喲,你小子口氣不小,人家舞團一共才多少單身女演員,這都有二十號人了,你還想要全員到齊?”
邊敘沒有說話,和樂團開始了排練。
一下午,劇場裡人來人往,走了一批去排練的演員,又來了一批剛排練完的演員,成群結隊地進進出出。
三點半的時候,指揮讓大家吃點下午茶休息休息。
邊敘看不上那些茶點,離開劇場去外面透氣,走了一圈回來,看到一個小姑娘探頭探腦地站在劇場門邊往裡張望。
邊敘遠遠看了她一會兒,扯了扯嘴角走到她身後:“小妹妹,找什麼呢?”
梁以璇驀地轉過頭來,像除夕夜那晚一樣,似乎又是被他嚇了一跳。
“我沒找誰……”她把手背到身後,搖了搖頭。
邊敘拖長調子“啊”了一聲:“我也沒說你找的是個‘誰’。”
梁以璇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垂著眼像在想該接什麼話。
邊敘動了點惻隱之心,撇開頭一笑,解了她的圍:“找我?”
梁以璇硬著頭皮點點頭,低頭盯著地面說:“邊老師,您還記得我嗎……”
“讓我看你一頭頂心,問我記不記得你,怎麼,你這頭頂心是長了角很特別?”
梁以璇趕緊抬起頭來,端正站好。
“哦——”邊敘看著她的臉皺了皺眉,“不記得了,你哪位?”
梁以璇尷尬地搖了搖頭:“沒事,那不打擾邊老師了。”說著朝他欠了欠身,轉身就走。
邊敘輕輕嘖了一聲:“你叫聲叔叔我不就記得了?”
梁以璇站住腳步回過身來,松了口氣:“您記得我的話……”她重新走回來,背在身後的雙手恭恭敬敬遞來一塊口袋巾,“這個還給您。”
邊敘垂下眼挑了下眉。
“我洗過了。”
“但現在才還,是不是晚了?”
梁以璇不好意思地說:“那天您走得匆忙,我忘了問您聯系方式,後來跟學校裡的人打聽,他們都說我們學校沒您這個人,我也不知道到哪兒找您……”
看她認認真真解釋了一堆,邊敘好笑地問:“我說你那時候了嗎?”
梁以璇一愣之下似乎反應過來:“哦,半個多月前您第一次來舞蹈中心的時候我就認出您,想著要還給您了,上周末聽團裡人說您會來舞蹈中心排練,我當時帶來了,但您沒來……”
“意思還怪我了?”
“不是,”梁以璇擺擺手,“是我的問題,我要是去問舞團老師,應該可以拜託他們聯系您,但我想您可能也不在意這塊口袋巾,就沒著急……”
“誰說的?這我祖上傳下來的。”
“真的?”梁以璇驚訝地抬起頭來。
“不然我能記你半年?”
梁以璇一瞬間變了好幾種臉色——像是一邊不信,但一邊又看他說得這麼嚴肅,不得不信。
“那我應該早點還您的。”梁以璇把口袋巾再次往前遞。
邊敘不接反問:“小妹妹,成年了嗎?”
梁以璇搖搖頭:“還差半年。”
“難怪這麼好騙。”
“……”
邊敘把口袋巾推了回去:“不用還了,留著當紀念吧。”
“……紀念?”
“不稀罕?”
“不是,邊老師的東西當然是很珍貴的,”梁以璇禮貌地把口袋巾收了回去,“那謝謝邊老師……我先回去了。”
邊敘點點頭往門裡走去,剛一邁進劇場,看見一個工作人員匆匆迎上前來,朝他遞來手機:“邊老師,有您電話。”
邊敘看了眼來電顯示的“徐意風”三個字,接起了電話。
“哥,我上次問您討的那首《rosabella》您考慮得怎麼樣了?我真覺得我能唱好,哥你就放心把這歌交給我吧。”
“半年後再說,現在給了你也發不了。”
“啊?為什麼?”
“影響不好。”
“哥你這就掩耳盜鈴了,你這歌的歌詞過多少年影響都不好。”
“那不一樣,”邊敘回頭看了眼梁以璇離開的方向,“至少女主角成年了。”
4
二零一五年八月八日,午後三點,南淮舞蹈中心。
舞臺上彌漫的煙氣四溢開去,劇場陷入了朦朧裡。
今天是樂團和舞團的合排,剛完整地彩排過一遍,邊敘離開樂池走到觀眾席休息,一坐下就看到一個小姑娘拿了瓶礦泉水過來給他:“邊老師,您辛苦了,喝點水吧。”
彩排時舞蹈演員們都穿了正式演出服,邊敘看了眼她的裝束,認出她扮演的角色:“你是群舞?”
小姑娘受寵若驚地點點頭:“是的,邊老師。”
“你們群舞都很闲?”
“……”
小姑娘看了眼正在聽老師復盤表現的主演:“相對是比較空一點……”
“那怎麼就你空?”邊敘瞥了瞥她身後。
小姑娘順著他的目光回過頭去,看見其他幾個正在對站位的群舞,羞愧地說:“我馬上去認真工作……”
邊敘靠著椅背闔上眼,隱約聽見那小姑娘和其他群舞說話的聲音——
“媽呀,邊敘好恐怖,嚇得我一哆嗦不小心又把礦泉水帶回來了。”
“怎麼了呀?”
“被嫌棄不務正業了。”
“不是秦老師讓你拿水過去的嗎?你去跟他解釋下呀!”
“算了算了我不敢去了,你們誰敢誰去……”
“那我也不敢,要不以璇你去,你不是跟他說過話嗎?”
梁以璇的聲音模糊地傳過來:“……他可能就是不想喝吧,還是別去打擾他了。”
邊敘睜開眼來,清了清嗓子。
餘光裡看見那幾個女孩聞聲看過來,他抬起手,扯了扯領結,又清了一遍嗓。
十秒鍾後,梁以璇拿著一瓶礦泉水走到他面前:“邊老師,秦老師讓我們拿水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