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棟心沉到谷底,他不斷勸著天子,天子卻越聽越不耐煩,最後佯裝要睡了派人把張良棟趕了出去。
門重重合上,張良棟站在門前,面容苦澀,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數歲一般。
他在門前站了良久,才踉跄地離開。
張良棟在心中安慰自己,天子隻是不懂得禪位的意義而已,待天子明白,必然不會再這麼說。
第二日,張良棟一早又來到了元裡面前。
他拿著書,請求元裡允許他教導天子讀書識字。
元裡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允了。
張良棟歡天喜地地拿著書帶著弟子找到了天子,想要盡快地將一身本事教會給天子。但天子此時正在睡夢之中,張良棟及其弟子們隻能在外頭等待。
在天子面前,張良棟極其注重規矩。為了表示自己對天子的尊重,他拒絕了僕人送來的椅子坐墊,和弟子們站在門外等待。
這一站,便站到了中午時分。
等天子醒來時,張良棟身上的衣物已經被汗水浸湿,雙腿發軟得快要站立不住。他強撐著讓弟子們扶他進去,天子一見到張良棟,就驚訝道:“你怎麼又來了?”
態度還有些不耐。
張良棟強顏歡笑道:“陛下,臣是來教您讀書的。”
“讀書?!”天子眼睛猛地瞪大,排斥的神色毫不遮掩,“朕不喜歡讀書,你走吧,以後不要來了!”
張良棟沒有想到天子竟然會是這個表現,一時失望至極,又有些手足無措,“陛下,聞公既然沒有限制您讀書識字,您自當努力啊!您身為天子,隻有讀書明智才能治理天下,老臣雖不才,但也會盡心盡力輔佐您的。”
天子被他說得煩不勝煩,最後直接蒙起被子遮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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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弟子看不過去,“老師為了教您讀書,已經在門外站了一上午,您怎麼——”
“莫要多說,” 張良棟打斷了弟子的話,神色和藹地對著天子道,“天子還沒用膳吧,您吃飯的時候,老臣給您念念書如何?”
天子不知道張良棟得不得元裡看重,也不敢徹底給張良棟沒臉,就當做沒有這人一樣,吃飯時令漂亮的女奴在旁服侍,又在吃完飯後玩起了蛐蛐,還準備招歌舞來看。
張良棟在旁念書念得口幹舌燥,他咽咽口水,啞聲勸天子拋下這些玩樂好好讀書。
他不讓天子玩,天子非要玩,還將他的勸告視作無物。等這一天結束後,張良棟隻覺得身心疲憊,回到府後就唉聲嘆氣不斷。
次日,他又帶著弟子來了。
這一來,就連續來了七八日。
越是教導天子,張良棟心中越是冰冷。
天子極其不喜歡讀書寫字,他教他的,天子玩天子的。他對天子的恭敬讓天子不再顧忌他,行事越發荒唐,這些天過去,天子竟然連隻言片語也沒學到。
張良棟的弟子都是天資出眾之輩,所接觸的子弟也都才華橫溢。他從來不知道教導一個人怎麼會如此艱難,往往他剛跟天子教了幾個字,次日天子便能忘了個幹幹淨淨。
張良棟越來越累,有時候給天子上課,他好像成了個木頭,隻有嘴巴張張合合,木訥地念著書上的東西。
又過兩日,張良棟的弟子忽然驚慌失措地跟張良棟道:“老師,我們在並州的官職都已被別人頂替了!”
張良棟僵硬的腦子過了一會兒才緩了過來,他沉默片刻道:“那本來就是聞公授予的官職,拿走也好,我是北周臣子,不應該是聞臣。”
“可是……”弟子咬著牙,“和我們關系親密的部下和其他官員……都被罷免了。”
張良棟心中一痛,頓時劇烈咳嗽了起來。等好了後,他倉促地道:“隻要天子能好,這些東西不要也罷。”
弟子們彼此對視一眼,臉上茫然沒底。
他們老師為了天子走到這一步,真的值得嗎?
如此頑劣愚笨的天子,當真能成為明君嗎?
然而他們官位被奪隻是個開始,很快,張良棟及其和他弟子們的家眷便從並州送來了信,聲稱那些因被張良棟牽連而遭聞公冷落罷官的人日日來門前撒潑哭喊,鬧得他們無法在原地住下去了。
張良棟的家眷也說他們從刺史府中搬了出來。
這些臣子所住的地方,都是元裡特意安排給部下的福利。新官上任,張良棟的家眷確實要從刺史府中搬出,但元裡和相鴻雲都沒有要求其搬出,是張良棟的家眷自己覺得羞恥,主動離開了刺史府。
元裡並沒有將事情做得很絕,也沒有氣量小到去逼迫舊臣的家小,因此哪怕張良棟等人被罷官,元裡也沒從他們家眷手中要回住處房屋,任由他們的家眷繼續住著。
這些跟隨張良棟的人,本也多是忠君之人,是不贊同元裡登基的一批人。但如今被奪了權力、被聞公冷落得真正品嘗到苦果後,最先後悔改變態度的也是他們。
其中不少人經過這些日子的落差,甚至已經對張良棟產生了恨意。
他們無法來到元裡面前哭訴求饒,隻能將怒火後悔都宣泄在了張良棟及其弟子們的身上,鬧得其家宅不寧。
張良棟看完信,愣愣地坐在了地上。
他終於對自己產生了一些懷疑,我做錯了嗎?
我忠君做錯了嗎?我堅守北周天下做錯了嗎?
為何這些人明明也覺得聞公不該改朝換代,現在又後悔了?
難道這個北周天下,真的就眼睜睜地看著其覆滅嗎?
張良棟難得迷惘了。
他一共帶了五個弟子前來,得知並州發生的事情後,個弟子匆匆回去並州安置家眷。隻留下張良棟帶著兩個弟子還在堅持教導天子,想要將天子掰上正途。
這一次,張良棟又在天子耳邊老生常談,勸說天子好好讀書,讓天子坐穩皇位不要禪讓等等大道理,還說了聞公對天子的威脅。
見天子毫不在意,還在和侍女戲玩時,張良棟忽然一股怒火衝上心頭,他重重一拍桌子,痛心疾首地道:“陛下!天下如今正需要您的時候,您怎能如此荒廢時日,難道您真想讓他人將您的江山奪走嗎?!”
天子本就不耐,這次立即不悅了,“嘭”的一下推翻了桌子,把手裡的蛐蛐都扔在了張良棟身上,怒道:“朕要玩什麼你都不讓朕玩,你是天子還是朕是天子?你在朕耳朵邊念經似的念了一天又一天,已經讓朕煩不勝煩了,皇考在時都沒管過朕,陳王也沒這麼折磨朕,你憑什麼管朕玩樂?!”
張良棟被劈頭蓋臉扔了滿臉蛐蛐,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天子,“陛下,老臣是一心為您,一心為北周啊!”
“朕都說了,朕不要做這個天子!誰愛做誰做,反正朕不要處理政務,也不要日日早起晚睡讀書寫字!”
天子煩躁地又摔了一個瓦罐在張良棟身邊,碎瓦崩起,在張良棟的額頭上劃出一道傷口,鮮血頓時就流了張良棟一臉。弟子們驚呼一聲,忙上前擋住張良棟,怒視著天子。
天子看見張良棟傷了之後本也開始心虛,但被弟子們怒視後,他憤怒蹭地一下更盛,“你這老家伙著實惹人厭煩!朕都說了聞公對朕很好,你卻一直在朕耳邊說聞公的壞話,可惜聞公還跟朕誇你是當世大儒才華出眾呢!朕隻覺得你品行不佳,才華也不好,在朕耳邊念了這麼多天,說了那麼多大道理,朕卻沒記住一個,還讓朕聽到你的聲音就心煩,你趕緊滾吧,不要再過來讓朕生氣了!”
說完,天子直接喊人把張良棟等人帶走。
僕人上前,直接挾制住張良棟和他的弟子,強硬地將其“請”出了門。
張良棟的眼睛被鮮血糊住,他被弟子扶住,額頭傷口陣陣抽疼,都比不過心中的蒼涼。
天子……天子怎麼是這個樣子。
他真的做錯了嗎?
張良棟被弟子們扶回住處,此時天色已晚,路上隻有寥寥百姓急著回家。
張良棟茫然地看著這些百姓,看著幾個孩童從自己身邊跑過,看著地上幹幹淨淨的路。
他眼中逐漸酸澀,突然伸手拽過一個急匆匆回家的漢子,聲音顫抖地道:“來來來,老夫問你一句話。”
漢子打眼瞧他,頓時被他臉上的血給嚇了一跳,熱情地拿出擦汗的粗布給他,“老大爺,你這臉上是磕著了?趕緊擦擦血回去找個疾醫看看吧!”
這樣的好意竟讓現在的張良棟有些受寵若驚,他連連說了幾聲謝,小心翼翼地問:“你可知道天子駕臨幽州了?”
漢子不甚在意地道:“自然知道,還是和咱們聞公一起回來的呢!”
張良棟猶豫片刻,又問:“你可知道那則傳聞,就是天子欲禪位……”
他還沒說完,漢子便興奮地點頭道:“聽過聽過,但據說聞公不願意當皇帝,我們蓟縣十萬百姓就準備請願讓聞公接受禪位呢!”
張良棟失魂落魄,“你,你不覺得這乃是亂臣賊子所為嗎?”
這話一說出來,那剛剛對他熱臉相迎的漢子頓時冷了臉,立刻從張良棟手裡抽出了自己的粗布,狠狠瞪了張良棟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用力撞開扶住張良棟的弟子,冷哼著就轉身走了。
咒罵的話隱隱約約地傳來,像是特意罵給張良棟聽的一樣:“什麼狼心狗肺的東西,看著人模人樣,其實就是個白眼狼!在幽州吃飽穿暖還罵聞公,真是晦氣!”
張良棟的老臉頓時臊得通紅。
過了很久,他才緩過了神。張良棟苦笑著想,百姓們如此表現,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蓟縣十萬百姓的請願,不管有沒有劉驥辛等人的手筆,但至少代表著百姓們都是願意看元裡登基的。
大勢所趨,真的是大勢所趨。
張良棟深一步淺一步離開,隻覺得自己走的這一步步都極為疲憊。
他喃喃道:“如此大事,歐陽廷卻沒有絲毫異動,想必在天子跟著元裡回來幽州的時候,他就同意了吧……真沒想到啊,歐陽廷竟然會同意元裡行如此大逆不道之舉。”
說罷,他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才滄桑地道:“歐陽廷都覺得這是對的嗎?那終究……終究是我錯了?”
他殷切地看向左右兩側的弟子,希望弟子們告訴他一個否定的答案。但弟子們觸及他的目光時,卻一個快速的低下了頭,另一個吶吶地說不出來話。
張良棟呼吸一窒,他頹廢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張良棟沒再來尋天子。
天子大喜過望,他立刻開始寫禪位旨意,就怕慢上一天,還會有張良棟這樣的人妄圖來教他讀書識字,打擾他享受玩樂。
周延八年八月十六,天子寫下詔書和聖旨,言明自己能力不足,深思熟慮之後決定退位,禪位給聞公國主君元裡。
在詔書和聖旨之中,天子退位的決心非同一般,話裡話外滿是期待,更是用僅有的文化使勁把元裡誇出了花,甚至寫出了“若聞公不應,朕日夜難眠,痛哭流涕,身心死如一半”這種肉麻至極的話。
詔書和聖旨一下,大勢所趨便無人可以阻止。各地出現的祥瑞更加繁多,四方激動的來信幾乎要將元裡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