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遼闊,萬裡無雲。海浪滾動,帶著腥味的海風陣陣撲在他們的臉上。
從來沒有見過大海的人抬起頭驚嘆地往遠方看去。
海鷗盤旋鳴叫,巨大的船隻立於海岸之邊,排列整齊,看著宏偉壯觀,令人心生震撼。
顧越和孔然得知他們來了,匆匆過來行禮。
許久不見,他們與之前的模樣變了很多,黑了、壯了,說話時自信許多。眼神明亮,讓人看著就知道他們這幾年過得不錯。
見過面後,顧越便道:“主公,您和將軍可要看一看水師營地?”
看著他們二人緊張攥起的雙手與期盼的神色,元裡和楚賀潮對視一眼,頷首道:“那就看看吧。”
顧越和孔然帶著他們在渤海邊走了一圈。從造船坊到水師訓練營地,再從糧庫到煉制細鹽之地。元裡一一看過士卒們的能力和狀態,心中滿意地點點頭。
這二人做得很好,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支水師已經像模像樣了。
看完之後,元裡狠狠誇贊了兩人一番,直把兩人誇得滿臉通紅才意猶未盡地停下,又問道:“船隻何時能啟程?”
孔然不好意思地回道:“回主公,因為所攜帶的糧食、藥材太多,裝運耗費時間便要久一些,五日後應當能夠啟程。”
元裡微微點頭,“那何時能到徐州?”
“主公放心,如今風向正順,咱們船隻也快,一月之內必能到達徐州東岸。”
元裡知道這是如今最快的速度了,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但他相信歐陽廷,歐陽廷寫信給他定會留出他接到信封並運送救濟糧到徐州的時間,一個月定會比歐陽廷所想的還要快。
如今時間還早,顧越看了看天色和風向,沉吟片刻道:“主公,可要坐船去海上看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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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裡轉頭看了一圈,屬下們眼巴巴地看著元裡,滿臉寫著想去。楚賀潮也給元裡使了一個眼色,他也蠢蠢欲動。
元裡大手一揮,“走!正好讓我看看誰會暈船。”
他們坐的船是略小一些的帆船,船上的水師忙忙碌碌,行走之間如履平地。元裡上輩子沒暈過船,他自信這輩子也不會暈,上船後果然也沒有什麼不適。
相比自己,他更擔心從沒做過船的楚賀潮等人。
等船一開起來,楚賀潮就跟著晃了一下,但很快便抓住了旁邊的柱子穩住了身形。元裡看他臉色青白地變化著,連忙問:“想吐嗎?”
楚賀潮抬手制止了他過來,喉結滾了滾,厲聲道:“你別動,抓緊你旁邊的繩索,莫要走動。”
元裡卻不聽,三兩步走過來抱住了楚賀潮身邊的柱子,又把差點跌倒的袁叢雲給拉了起來,抬手拍著楚賀潮的後背。
楚賀潮氣得額頭青筋繃起,“別拍我了,你趕緊兩隻手抱住柱子。”
“沒事,”元裡胸有成竹,“我這隻手抱住就行。”
其他人都靠著船邊坐著,手緊緊抓著船。
坐著感受到的晃動比站著時少多了,元裡往外看了看,大海深如黑夜,看著挺讓人害怕的。船越往深處走波浪越大,今日雖無雲,但有風,木質結構的船沒有鐵船重,這船又並非很大,連元裡站久了都有一種輕微的眩暈感。
他視線收回來一看,除了楚賀潮還在倔強地抱著柱子站著外,其他人都已經靠著船邊坐下來了。
楚賀潮的臉色鐵青,但神情卻比之前穩定了不少。元裡正想問問他好沒好點,顧越就立刻喊道:“大浪來了,諸位抓緊點!”
話音剛落,大浪便將船隻弄得左搖右擺。元裡抓住手裡的柱子,正要去拽楚賀潮,楚賀潮的手已經率先一步抓住了元裡的手臂,緊緊攥著他,生怕元裡摔倒。
他們在海上行駛了約有半個時辰,楚賀潮逐漸適應了海上的搖晃,其他人也都適應良好,唯獨鄔愷一人暈船暈得面色憔悴,胃裡翻江倒海,上岸了還雙腿一軟,差點自己絆倒自己。
看他這情況,元裡就知道不能帶鄔愷走水路了。
鄔愷也知道自己怕是不能跟著去了,他心中著急卻又不會說話,“主公,我能行的。大船比小船穩,我會努力克服,實在不行,我在床上躺到徐州也行。”
元裡嘆了口氣,訓斥道:“哪能這麼做?你暈船如此嚴重,要是在船上吐一個月,命都要沒了半條。聽我的話,這水路你就不要走了。”
鄔愷神色黯淡下去,“是。”
都怪他不爭氣……
元裡看著他面上的自責之色,又忽然一笑道:“不過,你倒是可以走陸路。”
鄔愷猛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元裡。
元裡笑道:“我原本便準備等徐州的災情過去後便調派兵力駐守在徐州……如今你暈船,倒也算是一件好事。我們走水路先行去給徐州送糧,你帶上兩萬幽州兵走陸路前往徐州,會慢上我等兩到三個月,等你到了徐州,徐州也應當安穩了,倒是省了再從北方調派兵力的時間。”
鄔愷雙眼緩緩亮起,當即起身拱手行禮,“屬下得令。”
元裡頷首,“去吧。”
鄔愷也不見剛剛的身體不適,激動地大步退了下去。
五日後,糧食等物資裝船完畢,元裡帶著載滿十艘船的一萬水師以及二十艘船的救濟糧,浩浩蕩蕩地往徐州而去。
*
徐州,下邳刺史部。
歐陽廷近日裡多了多根白發,因為涝災一事,他足足像是蒼老了十幾歲。
白日裡,他要嘔心瀝血地安置災民,夜晚裡,他也輾轉反側不能安眠,天還未亮便穿衣出去,繼續處理各郡縣的政務。
直到早飯之時,他才匆匆從書房出來。
他們府內的早餐吃得極為簡單,人人面前隻有一碗粥而已,桌子中間是一疊小鹹菜,唯獨歐陽廷的小孫子孫女碗裡還有半個雞蛋。
兩個五六歲的孩童已經吃了一個多月的米粥了,神情恹恹地吃不下去。小孫女把碗裡的雞蛋吃掉,推著碗到呂氏面前,期待地問:“祖母,你可以給月兒撒一些樂君叔送來的白糖嗎?”
呂氏慈祥地笑了笑,“可以給月兒撒一些。”
小孫子也亮著眼睛道:“勝兒也想要!”
呂氏讓僕人拿來糖罐子,倒了一些在兩個孩子的碗裡,又蘸了一筷子直接放在了兩個孩子的嘴裡。
兩個孩子開心地眯起了眼睛,開始老老實實地喝著粥。
這一家子的吃食簡單無比,完全不像是刺史府該有的吃食。歐陽廷心中苦澀,飯吃到嘴裡也沒滋沒味,他跟呂氏低聲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家中的米糧都被他拿出去救濟了百姓,乃至他們一家子也沒有多少存糧了。
呂氏笑眯眯地看著他,也蘸了一筷子的糖塞到他的嘴裡,“吃點甜的,別想那麼多苦事。你都給樂君去了信,樂君一定會支援徐州的。”
甜味散去了一些苦澀,歐陽廷嘆了口氣,“幽州、並州偏僻荒涼,冀州又剛剛到樂君手裡,雖樂君同我說北方三州早已大變模樣,但我也怕這是他報喜不報憂。徐州大半個郡縣都已被水淹,災民成千上萬,所需要的糧食以萬石計數,我隻怕我的一封信會讓樂君壓力陡增,我怕他也沒糧啊。”
但事到如今,歐陽廷走投無路,除了弟子元裡,他竟不知道該向誰求助了。
呂氏寬慰了他幾句,歐陽廷還是愁眉不展。早飯後,他又帶著刺史部的士卒出去看一看災民。
街道上到處都是泥水髒汙,受傷的百姓們裹著粗布或躺或坐在街邊,麻木無神,哀痛之聲不絕。有孩童哭著喊餓、喊冷,婦人則抱著孩子嗚咽。
有本是強壯的漢子因洪水而摔斷了雙腿,有剛剛誕下嬰兒的女人已經沒奶水喂給孩子隻能默默流淚。斷壁殘垣,一眼望去,竟沒有一絲生機。
歐陽廷越看眼中越是酸澀,心中越是沉重。
他艱難地走到施粥之處,看著排隊哭喊著求著多給一碗薄粥的難民,更是心痛難忍。側頭問道:“咱們的糧食還能支撐多久?”
施粥的士卒幹啞道:“回大人,若是一日施粥一次,還能堅持一個月。”
歐陽廷深深地閉上眼睛。
他所在的下邳受災尚淺都如此,其他地方又有多麼艱難?
歐陽廷悲悽不已。
涝災剛露出苗頭,他便開始想辦法整治,給周圍幾個州的刺史去了信,但卻無一人給他回應,皆用餘糧不足打發了他。他又去信給朝廷,給陳王,可陳王也不願意給他這個一直同陳王作對的老家伙糧食,隻當做沒有聽到。
歐陽廷又去找徐州內的豪強士族,可大難面前,人人隻能顧得上自己,高高在上的世家豪強哪裡會去管沒什麼用的小小難民?
他們自然不肯出糧,還同歐陽廷道“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人各有命……
這個世道,怎麼變成這樣了。
徐州一瞬變成了一座快要被水淹沒的孤島,歐陽廷孤立無助,如今隻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元裡的身上。
施粥的士卒低聲問道:“大人,這粥還施嗎?”
“施,”歐陽廷睜開眼睛,掩下自己都不確定的動搖,鏗鏘有力道,“接著施!一個月後,自會有救濟糧到。”
他是在跟士卒說,也是在跟自己說。
一定會到的,他的弟子一定會來相助他。
第167章
施粥次數的減少,讓難民們也隱隱察覺到糧食不夠了。
即將餓死的恐懼讓他們變得躁動,數次發生襲擊士卒搶奪施粥糧的事情,還有人貪婪地看著孩子、受傷的百姓咽口水,想要對婦女孩童動手。
在易子而食的悲劇發生之前,歐陽廷帶著士卒加重了巡視和懲戒的力度,殺了不少帶頭作亂、傳播恐慌的百姓,狠狠扼住了異動的苗頭。
亂世用重典,歐陽廷也是個帶過兵的大儒名將,自然知道要怎麼做。但也不能強行壓迫百姓,因為餓得快要死了的時候,百姓為了活命會發瘋,一個不小心就能造成暴亂。
在又斬殺了一批異動的難民之後,歐陽廷看著瑟瑟發抖的難民們,知道不說些話穩住民心是不行了。
他深吸口氣,高聲道:“本官不瞞你們,徐州確實沒有多少糧了。但你們不要害怕,本官已找到人送糧來了,隻要堅持到救濟糧到,你們就能吃到飯!本官同你們擔保,隻要有我歐陽廷一口飯吃,就絕不會餓到你們!諸位,且相信本官一次,同我一起安心等著救濟糧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