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救天子於水火之中,我等並不辛苦,”元裡誠摯地道,“讓陛下遭受李立禍害多年,才是我等的失職無能。陛下能不追究,我等已然感激不盡。”
天子一聽,感動得眼睛湿潤,“元刺史……”
秦沛又是一聲冷哼,“大將軍雖然不在,但元刺史也能做幽州的主,既然人齊了,那就趁此商量商量大事吧。洛陽遭受戰亂已久,城牆田地都被毀得不成樣子,天子及百官自然不能再待在洛陽。咱們好好談一談,該將天子迎到何處才好。”
陳王摸了摸胡子,慈眉善目道:“天子該去哪裡,哪能由你我定奪,該由天子決定才是。”
“天子年齡尚輕,唯恐他被奸臣所欺,還是我等來商議一番最好,”秦孟冷硬地接道,“我與沛兄皆是天子皇叔,豫州和益州自然最合適天子駕臨,天子待在我們兩州之中,我們也能安下心。”
“不錯,”秦沛點點頭,期盼地看向天子,“天子可願意來這兩州?”
若是元裡是天子,定當在眾人之中選擇秦沛和秦孟中的一個。畢竟這二人都是秦氏皇族的人,是天子的親皇叔,於情於理,他們都會比別人更上一份心,哪怕起了野心,也不會禍害天子。
但天子卻猶猶豫豫,最終隻勉強地道:“還請皇叔讓朕思慮思慮……”
秦沛、秦孟兩人的面上不由流露出了失望之色。
天子閃躲著目光,又道:“朕有些累了……”
陳王體貼地站起身道:“天子既然累了,那我們也告辭吧。”
眾人行禮退下,元裡卻一動不動,“臣還有些事情要稟報天子,還請天子多留臣一刻鍾吧。”
天子躊躇片刻,點了點頭。
陳王用餘光瞥了元裡一眼,慢悠悠地走出了殿外。
元裡轉頭朝著楊忠發點頭示意,楊忠發也跟著呂鶴等人退了出去。
很快,大殿之中隻剩下了元裡和天子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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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咳咳嗓子,強打起精神問道:“元刺史想與朕說何事?”
元裡不急不慢地將一路攻打李立的過程三言兩語說了一遍。
天子跟聽故事一般,神情越來越興奮,等聽到嚴諱慘死之後,更是紅著臉叫了一聲:“好!”
元裡卻在心裡苦笑一聲。
天子還是個半大孩子,即便他有意說了許多百姓受苦、被強拉上戰場充當肉盾的事情,天子也沒有在意,隻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元裡話音一轉,又開始說起幽州這些年來的改變,最後行了一禮,含笑道:“幽州如此的模樣已大變,若是陛下能來幽州,必會讓臣等欣喜不已。”
天子很喜歡這個元刺史,但聽完元裡這話,他面上卻流露出了猶疑,“這……”
“陛下可是已有心儀之地?”元裡道,“若是陛下有了想去之地,臣自然不會阻攔。隻是臣心中實在憂心此地是否安穩,若是陛下願意,可否將此地偷偷告知於臣?臣發誓,絕不同他人說上半句。”
天子被他說得心動,朝左右看了看,悄悄朝元裡勾勾手指,做賊心虛一般,“元刺史,你過來些。”
元裡快步走上前,還配合地彎下身子聽天子的“悄悄話”。
天子壓低聲音道:“我想去陳王的屬地。”
元裡面色不變地問道:“為何?”
“陳王說揚州之地很是富庶,”天子的語氣滿是憧憬,又遺憾地道,“元刺史,並非朕不喜歡你和兩位皇叔,隻是豫州、益州都沒揚州富庶……幽州更是偏僻荒涼……”
聽到這個原因,元裡面上的笑容一滯,隨後緩緩收斂起來。
天子的聲音也越來越低,頗有幾分不安地道:“元刺史,朕是否說錯話了?”
因為揚州富貴,所以天子選擇了揚州。
這個理由放在天子身上實屬可笑了一些。
理智上元裡清楚,身為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想要去更為富足的南方生活沒有什麼錯,喜歡繁華也沒什麼錯。但情感上,元裡卻覺得有些諷刺。
他對天子的失望已經降到了谷底。
元裡又掛起了笑,眼裡沒什麼笑意,“陛下並未說錯什麼話,揚州確實是個繁華之地。”
天子連連點頭,欣喜,“元刺史也覺得朕沒有選錯吧?”
元裡扯唇,頷首。
他現在已經無所謂天子去何處了,元裡和天子又說了幾句話後便告辭退下。
天子對他還有些不舍,“在洛陽這幾日,元刺史可多來找朕說說話。”
元裡應下,徹底走出了大殿。
大殿外,隻剩下楊忠發、呂鶴等人還在等著他。
元裡一步步朝他們走去,目光掃視了這洛陽皇宮一圈。
富麗堂皇。
當真富麗堂皇,氣勢恢宏。
昏黃餘暉一灑,宛如閃閃發光的金子。
就是這樣的金光,卻硬生生養出了多少個蛀蟲,滋養了多少人的野心。
元裡眼中的夕陽跳躍著,燃燒著,最終沉於陰影。他走到楊忠發等人面前,淡淡道:“走吧。”
路上,呂鶴試探地問了問元裡同天子說了什麼,天子是否要遷於幽州了。元裡都未作答,三言兩語地敷衍了過去。
等出了宮門,就見不少在河內郡等待的諸侯已經趕了過來,見到元裡和呂鶴後便熱情地下馬走過來,不斷恭賀他們打了勝仗。
元裡明知故問地道:“諸位怎麼都趕來洛陽了?”
幾個諸侯或多或少地露出了尷尬神色。過來分一杯羹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這群人便一口一句“為天子著想”、“怕你們攻打李立不夠,專門帶兵趕來援助”。
話說得能有多麼大義就有多麼大義,呂鶴譏諷地道:“這會兒說話這麼好聽,當初讓你們籌集糧草時,你們可是大不願意。”
“呂刺史這話說得不對,這不是我們的糧草也並不多嗎?”有人大笑道,“但最終也給你們支援了糧草,這你可無話可說了吧。”
呂鶴冷哼一聲,倒也說不出話了。
這些諸侯還想要面聖,但得知天子累了後,隻好遺憾地放下了進宮面見天子的想法,三三兩兩地散去。
元裡想要去看一看洛陽城,他還邀了呂鶴一起,“呂大人久居涼州,恐怕沒來過洛陽。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同我四處走走看看?”
呂鶴心想也是,難得來了洛陽怎能不去看看?便欣然同他一起走了走。
路上,呂鶴還同元裡罵著其他諸侯,“這些人實乃沽名釣譽之輩,嘴裡說得好聽,實則什麼都沒做。看著他們趕過來分功勞的樣子我心裡頭就生氣,這李立和嚴諱可是元大人你同大將軍還有我給殺死的,出力的都是幽州兵和涼州兵,關他們何事啊?!”
元裡嘆了口氣,勸道:“他們畢竟為我們籌集了糧草。”
“呵,”呂鶴冷笑兩聲,不屑地道,“元大人,你當真以為這些糧草真是這些人辛辛苦苦給我們籌集的?”
元裡皺起眉,“什麼意思?”
“元大人,你有所不知,”呂鶴搖搖頭,“那群人比你們早來了有半個月,先前在濟陰郡時,他們不敢打李立,便一起吃吃喝喝玩樂。但他們帶來的糧草可經不起這樣的造作,所以平日裡吃喝玩樂的糧草,都是強行徵收周圍郡縣百姓的糧食。”
元裡猛地停住腳步,瞳孔一擴,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呂鶴冷笑著道:“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們舍不得把自己的糧草給我們,我們打仗時候用的糧草一定是他們在河內郡強行徵搶來的糧草。”
元裡隻覺得呼吸粗重了起來。夕陽緩緩沉下,房屋投下陰影,罩起了元裡整個人。
冷意從頭到腳襲來,元裡聲音低得嚇人,“竟然是這樣,竟然是這樣……你之前為何不同我說?”
呂鶴滿不在乎地道:“這種小事何必多說?咱們有糧草可吃就行了,管他們是從何處徵集來的糧食。元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元裡緩緩攥起拳頭,沒有說話。
鄭榮忍不住皺眉,“那被奪走糧食的百姓豈不是要活活餓死了?”
“餓死便餓死吧,”呂鶴冷漠地道,“如今的世道,餓死的人還少嗎?”
鄭榮無話可反駁,因為他知道呂鶴說的是對的。
在幽州安穩的環境中待的久了,他都忘了幽州之外有多麼亂了。
太平盛世都有餓死的人,何況亂世之中呢?
楊忠發走到元裡身側,擔憂地道:“元大人?”
元裡還是沒有說話。
良久,他才自嘲著搖了搖頭,往前走了一步。
這些諸侯喊著為天下而起兵,卻隻是龜縮一角搶奪百姓活下去的糧食來吃喝玩樂。
說他們是義軍,可卻像是白米眾這般的起義軍。
不顧百姓生死,隻顧自己醉生夢死。這就是現實,這就是受人追捧的諸侯。
而他元裡,要給這樣的人當臣子嗎?
元裡有些譏諷地想。
他憑什麼要給這些人當臣子?
“一代名臣”,他到底要成為誰的臣子。
洛陽城中聽不到什麼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