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元裡能明確地知道今年是否有雪災,那他也能坦然地告訴他們。但要命的是他自己也不確定究竟是有雪災還是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楚賀潮願意相信他並付諸行動,但告訴其他人隻會徒惹驚慌。
“你們不用再過問此事了,”元裡直接道,“買這些糧食,我自有用處。”
劉驥辛和郭茂對視一眼,行禮道:“是。”
至於崔玄不願意來幫忙一事,也是元裡早有預料的事情,元裡嘆了口氣,揉揉額頭,“看樣子,還是需要拜託其他大儒了……”
與此同時,蓟縣外。
從洛陽逃難而來的張良棟一家,終於到了地方。
馬車中,張良棟與相鴻雲掀起車窗,滿目贊嘆地看著周邊的景色。
他們一路經歷了諸多險阻,本以為幽州內會和外頭一般混亂,誰知道一進入幽州的地界,紛亂頓時像是被隔絕開了一般,絲毫沒有涉及到幽州的內部。
往外一看,低矮房屋炊煙嫋嫋,百姓們正在農田內忙碌。大片大片金黃的稻田如同浪潮一般,風一吹便從頭撫到了尾。
這景色太美了。
昏黃的夕陽照在稻田之上,看著路邊小兒安然地背著竹筐撿拾馬糞,張良棟好似看到了太平盛世一般,看得他如痴如醉。
後方車輛中的家眷也正在看著馬車外的景色,看到這一幕,女眷們的神色柔和,忐忑不安的心都安定了許多。
都說幽州偏僻荒涼,可這麼一看,分明是安然自得。
相比起張良棟,相鴻雲看得更是實在和仔細。
越是靠近蓟縣,道路越是平整,馬車經過鄉下時也沒有看到髒汙的東西,聞到汙濁的臭味,這讓相鴻雲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等到達蓟縣城門外時,看著排隊進城一一被城門守衛檢驗的百姓們,相鴻雲眼中一閃,饒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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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們入幽州開始,每過一座城池,都要接受這樣的盤查。不止要查隊伍究竟有多少人,從何處而來,到幽州幹什麼,在幽州又居於何處,還要查探所攜帶的東西是否安全。
這樣的力度堪稱是相鴻雲生平所見過之最,可以有效地排查目的不純之人進入幽州。隻從這一事來看,相鴻雲便能知曉如今幽州究竟有多安全,有多麼固若金湯了。
等到輪到張良棟一行人後,士卒走過來詢問,“你們從何處來?進蓟縣做什麼?”
張良棟摸著胡子,笑眯眯道:“我們是從洛陽而來,我來蓟縣是為了投奔你們的刺史大人。你盡管去跟你們的刺史大人,就跟他說是張良棟前來拜訪。”
士卒半信半疑地退開,換了另外一個人前來看著張良棟一行人之後,便騎馬往蓟縣內駕去。
相鴻雲微微驚訝,側頭跟張良棟說,“這小小的一個守門士卒竟也會騎馬。”
張良棟也大為驚異,嘖嘖感嘆道:“元樂君將幽州治理的好啊,短短一年半,幽州已經大有不同了。”
他眯著眼睛趁著馬匹還沒消失多看了幾眼,“咦”道:“那馬匹上的東西是什麼?”
相鴻雲也眯著眼睛,卻什麼都沒看清,“老師,馬匹上還有東西?”
張良棟知道這個弟子因為以往太過用功,年紀輕輕眼睛便有些不好,便道:“有,好似是鐵做的東西。”
相鴻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很快,城門內便有雜亂的馬蹄聲快速接近。
城門外的百姓仰頭一看,便見一個俊俏青年駕著駿馬在前方打頭,衣袍翩飛,英姿颯爽地飛躍而過。
張良棟和相鴻雲也聽到了馬匹聲音,張良棟往窗外一看,先是愣了愣,隨即便喜上眉梢,他哈哈大笑著起身下車,“樂君這孩子,竟然帶人親自前來迎接我,他堂堂一個刺史大人,哪裡用得著如此!”
元樂君竟親自來了嗎?
相鴻雲也下了馬車,跟著張良棟往前走去。就見一隊身著勁裝的人飛快靠近,忽而勒住馬匹翻身而下。帶頭的年輕人長相俊美,舉止瀟灑,大步走來,朗聲道:“先生竟來幽州了?怎麼不提前寫信給我?”
相鴻雲就知道,這位就是年僅十九歲的幽州刺史元裡元樂君了。
張良棟暢快地笑了幾聲,待元裡走到身前後,便道:“我這是來投奔你了。外頭如今亂得很,你不是在信中說了幽州百廢俱興,需要我來幫你嗎?希望我這個老家伙來得及時,還有可用之地。”
元裡眼睛一亮,笑意更深,他笑著將張良棟請走,“您來得正好,我正好有事想請您幫幫忙!”
張良棟好奇地問:“哦?是何事?”
元裡笑得意味深長,“不急不急,我先帶您去住處,再慢慢說這件事。”
*
張良棟此時一來,對元裡來說堪稱是救火之水,他給張良棟送了一棟宅邸,等張良棟安置好了家眷之後,就將李立一事說了出來。
聽聞李立殺害了楚王夫婦卻拿宦官頂罪,竟送厚禮到幽州意圖收買楚賀潮和元裡之後,張良棟氣得怒火三丈,他重重拍響桌子,“豈有此理!”
張良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能為了給詹啟波求情而丟了三公職位,就證明他是個性情中人。本來,張良棟因為李立和宦官動作越來越大被迫逃離洛陽一事,已經在心中對李立和宦官極為不滿,聽到這件事後,更是恨得牙根發痒,兩行淚不由順著流下,“可恨,李立當真太過可恨……天子如今處境如此艱難還不夠,他還妄想要收買你們,這天下究竟是姓秦,還是要改姓李!”
元裡嘆了口氣,“我與將軍時刻牢記我們乃是北周忠臣,隻效忠天子,絕不與李立這樣的竊國賊為伍。隻是這李立絕不會就此罷休,怕就怕他會將我等的作為說是違抗天子之意,將我們打成反賊啊。”
張良棟眉頭倒豎,“絕不可如此!樂君,你讓我做什麼盡管說,我定當盡力幫你,決不能讓李立再這麼殘害忠良了!”
“多謝先生,”元樂君立即拜謝道,“我所求也不多,先生也無需勞累,隻需替我寫幾篇文章,讓我們同天下人闡明事實、自證清白即可。”
張良棟一口答應下來。
在一旁默默聽著並未插話的相鴻雲忽然開口問道:“刺史大人這麼做,難道不怕李立報復嗎?”
元裡知道這人是張良棟路上收的弟子,也不在意他的冒犯。他上下看了相鴻雲一眼後,神色一正,便道:“若是怕他的報復,便要忍氣吞聲,視楚王夫人之死而不顧、視天子險情而不顧嗎?那麼做與懦夫何異。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面對此等不忠不義之人,自然要替天下人站出來與他一戰。否則我們又有何能力可以護好幽州百姓,護好天下不受李立之擾呢?”
這番話他說得鏗鏘有力,讓張良棟含著熱淚又叫了三聲好,握著元裡的手就道:“樂君,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啊,我北周若都是你這般的忠臣,又哪裡會讓李立這麼張狂!”
相鴻雲看到了元裡身上的銳氣,那是他的上一任主公秦沛所沒有的東西。果然,能年紀輕輕便治理好一州的元樂君,和傳聞一般名不虛傳啊。
相鴻雲客氣地道:“刺史大人所言極是。”
他彎腰行禮,遮住眼中精光。
天下、天下……
元裡口中大義句句不離天下,這究竟是隨口一說還是另有深意?這樣句句不離天下的人,那他所圖謀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天下。
第97章
張良棟許久沒跟元裡見面,兩個人說了許多。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詹啟波的身上。
一說詹啟波,就會說到逃跑了的詹少寧。張良棟面上復雜,嘆了口氣,“少寧那時逃離了洛陽,也不知道往哪兒去了。我心中甚憂,可那時也沒有能力幫他。如今天下紛亂再起,先帝早已忘了詹啟波這一家,我隻望他平安活下去吧。”
因為詹少寧身份特殊,元裡沒在信中寫明他收留了詹少寧一事,擔憂送信到洛陽後會被他人截收,因此,張良棟到如今還不知道詹少寧就在幽州。
元裡聞言,叫來人耳語幾句。
張良棟以為他是有事吩咐,沒想到片刻之後,卻聽有人在身後道:“樂君?我來了!”
這聲音!
張良棟雙眼猛地一瞪,他不敢置信地起身回頭看去,就見詹少寧同樣震驚地看著他。
“張大人……”詹少寧喃喃。
張良棟沒想到可以在這裡見到詹少寧,驚愕過後,他雙眼已然湿潤,顫抖地朝著詹少寧招招手,“少寧,快來,快來讓我看看你。”
詹少寧茫然地看了元裡一眼,元裡笑著朝他點頭後,詹少寧才有些遲疑地走到了張良棟的面前。
張良棟仔仔細細端詳著他的面孔,詹少寧比一年前成熟了許多許多,一年半的時間,不管是詹少寧還是元裡,都已不是無憂無慮的少年了。
張良棟仿佛從詹少寧的面孔上看到了好友詹啟波的樣子,他心中悲痛難忍,哽咽著道:“好,好孩子。沒想到你也來了幽州,伯父看到你如今平安,也終於能放下心了。”
詹少寧眼中微湿,又很快收斂,情緒還算端得住,“還要多謝樂君收留,這才能好好地在此與您見面。”
“好,你們都是好孩子,”張良棟轉身又牽起元裡,又哭又笑道,“今晚你們都不許走!都留在這兒和我用個晚膳,陪我好好說說話!”
詹少寧點頭同意了,元裡反而遲疑了一會。
他想到了楚賀潮,但在張良棟期盼的眼神下還是點頭應下。隻是趁之後詹少寧和張良棟說笑的時候,派人去告訴了楚賀潮一聲。
元裡也沒摻和進這兩人的敘舊,而是和一旁的相鴻雲闲聊了起來。
不聊不知道,一聊嚇一跳。元裡和相鴻雲的許多觀念和想法竟都有些相同,聊起來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元裡心中很是驚奇。
他的靈魂來自後世,想法新奇也是應該的。但相鴻雲卻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代人,他的一些想法對當代的人來說太過超前、難以理解,例如市場、貿易、水利等,從農業到手工業、商業,他有完整的一套規劃。
這套規劃就像是商鞅的變法一般,思想超前,甚至有些激進。不過元裡卻從他的想法之中看出了諸多閃光點,雖有些稚嫩和缺點,但確實不失為好的方法。
可以這麼說,如果相鴻雲的這套變法用在積貧積弱的北周身上,至少能讓北周再勉強堅持二十年。
元裡對他的想法大肆贊賞,誇贊相鴻雲乃是“治世能臣”,相鴻雲自謙地連稱不敢。
平時,相鴻雲的想法無人能夠理解,也習慣壓在心中不與外人說了。此刻突然冒出來了一個元裡來,他本不欲多說話,但在元裡的引導和誇獎下,相鴻雲不知不覺越說越多,說到最後,已經將自己所想的東西全部說完了。
直到這時,他才猛地反應過來,頓時閉緊了嘴巴不肯再多言一句。
張良棟看到這一幕後,不禁哈哈大笑,對元裡道:“我這個弟子平時一向話少,今日對你說的話,可比一路對我說的話加起來都要多。”
元裡失笑,“先生這是吃味了?”
張良棟笑罵:“我吃個什麼味!元樂君,我可告訴你,我這個弟子心儀的是翼州吳善世,是想要做吳善世的幕僚呢!”
相鴻雲笑而不語,想看元裡是何表現。
元裡眉頭一挑,坦然地道:“吳善世確實是個英雄,相公子投奔他也不算辱沒了自己。”
相鴻雲心生有趣,“刺史大人隻此一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