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連門都沒來得及合上,匆匆轉身跑了。
何琅哼了一聲,“我可最煩這些端著姿態的名士了。”
很快,小童便跑了回來。他恭恭敬敬地打開門,“諸位大人請跟我來,先生已在屋中等待。”
一行人跟著他繞過竹林和石橋,走到了一處竹屋前。
檐下,一白須飄飄的老者正穿著裡衣裹著被子靠著牆呼呼大睡。
任誰一看都知道他是在裝睡,要是放在前來求學的名士身上,定會耐心等著他醒來為止。但元裡身邊的這些人都是大老粗,哪怕不是大老粗,這會兒也會裝成了大老粗的模樣。
楊忠發便咳了咳嗓子,故意不懂禮數大聲地道:“老先生,醒醒,有客人來訪!”
來回喊了兩三次,崔玄終於睜開了眼睛。他抱著被褥坐起,招招手讓僕人上茶,蒼老的聲音透著股惺忪睡意:“諸位請坐吧。”
楚賀潮帶著元裡過去坐下,其他人都在廊下守著。
崔玄顫顫巍巍地抬手喝了口茶,也不說話。何琅主動站出來道:“老先生怎麼裹著被子在檐下就睡著了?”
“老夫原本就在休憩,誰知老夫那小童被嚇得六魂無主地就跑過來了,一從小童那兒聽到諸位大人的話,老夫嚇得哪裡還能睡得下去,”崔玄說得不緊不慢,卻怎麼聽怎麼有股陰陽怪氣,“這不,為了迎接貴客,老夫連衣袍鞋子都沒穿,直接跑到這裡來坐等諸位大人了。”
但他說完卻發現這一群人連個表情都沒變上一下,跟沒聽出來他話裡的譏諷一般。
唯獨元裡露出了一個歉意的微笑,但也僅此而已了。
崔玄把目光放在元裡的身上,覺得這小子算是這群人裡面還有羞恥心的一個,問道:“你這小子可有話要說?”
元裡笑著道:“山中陰冷,裹著被褥是比穿著衣服是要暖和一些的。”
崔玄眼睛一瞪,沒想到這人模狗樣的小伙子也這麼不要臉,頓時冷哼一聲,氣得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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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裡聽聞過崔玄的傳聞,這位大儒和傳統的大儒性格很有些出入,很是任性,不拘小節。崔玄年輕的時候被朝廷徵闢,因為嫌棄官職太小拒絕上任,還跟友人吐槽朝廷小氣,死都不會答應這麼小的職位。後來幽州邊境遭到胡人侵襲,當初還沒有楚賀潮,幽州大亂,米糧高漲,崔玄吃不起飯了,又跟友人說自己要去應召朝廷的徵闢了。
友人就懵了,問他:“你先前嫌棄官職太低拒絕徵闢的事情已經傳遍了幽州,現在卻主動去應召,你不怕被人取笑嗎?”
崔玄厚著臉皮道:“能吃飽肚子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要名聲有什麼用?他們想恥笑就恥笑,我之才華與性命可是無價的,越大的礁石遭受的雨滴拍打越多,我如此天之驕子何恐這點取笑?”
但崔玄也怕自己獨自挨罵,於是通過巧言善辯說服了好友,拉著友人一起前去投官入仕。等天下人知道這件事後,果然因此而嘲笑了他們許多年,可憐的友人隻能跟著崔玄一起抱頭鼠竄。
直到崔玄被宦官陷害之後,出於士人對宦官的厭惡,崔玄這才洗去汙點,一點點變成聞名天下的大儒。
因此,元裡覺得這老人家的性格,不會真的計較他們厚臉皮的舉動。
畢竟他自己也是個厚臉皮嘛。
崔玄也確實沒有生氣,等一杯茶說完,他就硬著語氣道:“諸位前來拜訪我,是所為何事?”
楚賀潮放下茶杯,這才開口自報家門。崔玄面色不變,心中卻是一驚。
這行人來頭竟然這般大!
崔玄前不久才剛剛聽聞了大將軍楚賀潮在幽州刺史元裡的幫助下斬殺匈奴首領呼延烏珠一事!他聽聞此事時心情大好,仰天長笑數聲,恨不得高歌幾曲。
身為遭受過匈奴戰亂的幽州人士,他恨這些胡人恨得簡直牙痒痒,對其中出了大力氣的楚賀潮與元裡二人更是好感突生。
甚至,他都已經開始撰寫詩文辭賦,打算贊頌這二人的功績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他這詩文辭賦還沒寫出來,這就親眼見到這二人了,還是這般方式見到!
崔玄心裡堵著的一口氣緩緩消散,他好奇地又打量了對面的將軍與少年郎一遍。
這二人皆氣勢不凡,一高大威武,一溫和卻不失強硬,都是人中龍鳳。
他原先還好奇幽州怎麼突然有了刺史,這刺史元裡又是哪裡冒出來的人。此時一看倒是心中了然,怕是這還沒立冠的少年郎隻是暫掌幽州刺史之權而已,傳著傳著就變成幽州刺史了。畢竟在百姓眼中,這二者也分不出區別。
楚賀潮幹脆利落地表明了來意,請崔玄在三月十三日這一天為元裡舉行加冠禮。
元裡一直含笑坐在旁邊聽著,中途並未插話。
崔玄雖對這二人有好感,但他十幾年也沒有離開竹屋,也厭惡摻和這些勳貴高官之事,曾與友人立誓身死之前絕不出莽山。他直接拒絕道:“老夫年歲已大,行將就木,腿腳實在不方便,承受不了如此路途。”
楚賀潮耐心地道:“我會為您備好馬車。”
崔玄直接拿著茶碗蓋刮了刮茶水,寓意送客。
但楚賀潮和元裡卻像是沒有看見一般,還端坐得紋絲不動。
崔玄隱隱露出了怒容,再次開口拒絕,此次不再委婉,“你若是前來問些經書注解,我必定毫不私藏。但立冠這般的事,你們不要來找我,我曾立過誓,除非我死了,否則不會離開莽山。”
楚賀潮道:“他的老師歐陽廷,也曾受過您的恩露。”
崔玄一愣,看了元裡一會兒,嘆了口氣,語氣又緩和了下來,“人老了,總是有些固執。老夫是當真不想踏出這竹林一步。我可為這孩子寫一封薦信,為他找其他的名士大儒前來給他加冠。將軍啊,你們莫要為難我,我也不想要難為你們,這樣可好?”
楚賀潮皺眉,知道此事已經沒有商談餘地,他轉頭看向元裡,用眼神詢問元裡是否願意。
元裡其實對給自己加冠的人是誰並不在意,他起身,對著崔玄行了一個弟子禮,“勞煩先生了。”
崔玄摸著胡子,欣慰地點了點頭。
幾個人又聊了幾句,氣氛正好間,有匆忙腳步聲傳來,眾人轉頭一看,就見幾個僕人滿面焦急惶恐地從另一側的檐下飛奔而過,往大門奔去。
這些僕人身後又跑出來了兩個侍女,侍女徑直跑到了崔玄面前跪下,哽咽地道:“先生,小公子要不好了!”
崔玄臉色大變,慌忙扶著桌子站起,差點被被褥絆倒,還好元裡扶了他一下,“我小孫孫怎麼了!”
邊說,他邊讓侍女帶路趕去看孫子。元裡怕他摔著,扶著他一起快步跟了上去。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一樣,也趕緊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到臥房一看,一群人淚流滿面地正圍在床邊。趴在床頭的正是崔玄的兒子和兒媳。
而在床上,一個三四歲大小的男童正面色通紅,不斷拿手扣著喉嚨,全身蜷縮著劇烈咳嗽,一副快要喘不過來氣的樣子。
侍女還在哭著說道:“小公子先前還好好的,拿著糕點吃了半塊就成了這副模樣,已經有人去請疾醫了,但小公子卻不知道能不能撐到疾醫來。”
崔玄幾乎眼前一黑,下意識呵斥:“莫要胡說!”
元裡一看男童的模樣,立刻皺起眉,知道這孩子是被噎住了。
他神情嚴肅地松開了崔玄,大步走過去,沉聲道:“讓開,我能救他。”
第63章
圍在床邊的人聽到這話,立刻淚眼朦朧地朝元裡看來。
見到是一個生人面孔之後,他們面上浮現遲疑,顯然並不怎麼信任元裡。
元裡皺眉,加重音:“如果你們再耽擱下去,這孩子就要死了!”
崔玄的兒媳孟氏猛地起身,當機立斷地呵斥僕人讓開位置,自己也拉著丈夫退到了一旁,哽咽道:“還請恩公救救我的孩子。”
元裡來不及回答她的話,便把床上的孩子抱了起來。
崔玄緊緊抓著扶住他的僕人的手,滿含期盼地看著元裡,立刻道:“隻要你能救下我的愛孫,我必然下山為你加冠!你說什麼老夫都同意!”
他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這個年輕人身上,隻要元裡能夠救下他的小孫孫……不,隻要元裡能幫助他的小孫孫撐到疾醫趕來,崔玄便對他感激不盡。
元裡這會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話。
孩子吃東西時稍不注意便會被食物噎在氣管裡,會嚴重阻礙到正常的呼吸,甚至窒息,幾分鍾就能導致一個人死亡。面對這種情況,要當即使用海姆立克急救法。
海姆立克急救法分為兩種方式,一種是對三歲以下兒童的急救方式,一種是三歲以上兒童及成人的急救方式。元裡將這孩子抱在懷中後便發現孩子的身體大小約是三歲以上,便環抱住他的腹部,一隻手握拳抵在孩子肚臍上方的兩指處,另一隻手包住拳頭,做好姿勢之後,元裡便雙手用力且快速地向上按壓。
一次,兩次,三次……
孩子臉越憋越紅,甚至有些發青。孩子的父母已經站不穩了,他們互相攙扶,雙目含淚地緊緊盯著元裡每一個動作。
元裡又用力向內上方衝擊了一次,孩子猛地從喉嚨裡吐出了一口糕點,哇哇大哭了起來,“娘……”
屋內所有人頓時松了一口氣,連同旁觀的楊忠發都忍不住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安下了心。
孟氏連忙上前接過孩子,雙手顫抖,“連兒,娘的連兒。”
兩人不斷朝元裡道謝,元裡搖了搖頭,對他們道:“先問問孩子是怎麼被噎住的吧。”
元裡自己心中都有些怪異。
這也太巧了。
巧得他都懷疑這是不是人為動的手腳。
怎麼偏偏就趕在他們來的時候就出現這般事情了?
一聽這話,父母二人連忙穩住了心神,看向了一旁的侍女。
因為孫兒平安無事而松了口氣的崔玄差點站立不穩,他被扶著在一旁坐下,老頭子心髒砰砰跳著,連聲道:“是該問。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窩在母親懷裡哭的可憐的孩子也聽懂了,他磕磕巴巴、語序混亂地說著,加上侍女的補充,倒是讓眾人聽明白了。
原來是這孩子吃著糕點到處亂跑,想要同往常一般來找爺爺睡下午覺時,卻發現爺爺不在房內。他到處去找爺爺,溜到園子裡時便看到了楚賀潮這麼一行高大威猛身帶煞氣的人。
守在廊下的親兵察覺到他的動靜,立刻雙眼如炬地看過去,這兇神惡煞的一眼,直接把三歲孩子給嚇得噎住了。
身後的僕人追上來之後,就看見小公子難受地喘不過氣,他們慌慌張張,一部分人匆忙地抱著小公子回房,另一部分人則去叫疾醫和通知崔玄等人。
等侍女說完之後,元裡嘴角抽抽,“原來如此……”
怪不得能這麼巧,在他們來時就噎住了,原來原因還在他們身上。但緣由一說,他們都有些尷尬,本來是救命恩人,現在倒像是罪魁禍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