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眾人匆匆趕到楚明豐的住處時,楚明豐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華服。兩個奴僕正在他的身後為他擦拭著滴水的長發,楚明豐端坐在桌旁,正抬手飲酒吃飯。
病氣好像短暫地遠離了他,讓這位小閣老重現了名士風流之色。他臉色紅潤,眼中有神,嘴角噙著微微笑意,楚王與楊氏一見到這樣的楚明豐,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
“爹,娘,大好的日子,你們哭成這般做什麼?”楚明豐微微一笑,抬著食了口肉,請道,“這會正是用早飯的時候,爹娘請坐。夫人,辭野,你們一同坐下來,陪我用完這一頓早飯。”
四人依言坐下。
楚明豐一一抬手,為楚王和楊氏夾了筷他們喜愛的菜餚,感嘆著道:“自我入了內閣,倒從未為您二老夾菜了,現下回想起來,卻是諸多悔恨和遺憾。爹,娘,以後兒子不在了,你們可要記得兒子為你們夾的這道菜。”
楚王連連點頭,“記得,記得……”
楊氏已經哽咽到不能自己。
楚明豐轉而看向了楚賀潮同元裡,他笑著為二人斟了杯酒,“我不曉得你們愛吃些什麼,索性咱們三人便共飲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吟吟笑著地對元裡道:“夫人,為夫便祝你錦繡前程,一帆風順。”
元裡認識楚明豐才不過半月,卻已經將他當成了朋友,他不發一言,直接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楚明豐道了聲“好”。
隨後,楚明豐便看向了楚賀潮。
楚賀潮拿起酒杯與他相碰,下顎緊繃出不善的弧度。
楚明豐輕笑,低聲道:“辭野,兄長便祝你長命百歲吧。”
楚賀潮猛得捏緊了杯子,呼吸好像變了變,與楚明豐一起抬杯飲盡酒水。
此時,楊氏已然哭到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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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豐喚人將父母親攙扶走,對楚王道:“兒子想要一人上路,這等畫面並不想讓您看見。”
楚王眼含熱淚,腳步踉跄地帶著妻子離開。
楚明豐同樣讓元裡和楚賀潮離開了房間。
清晨的日光緩緩照進屋內,塵埃在日光中如蝼蟻眾生一般起起伏伏。
楚明豐抬著獨酌,靜靜看著門外嫩芽破土而出。
當天晚上,楚明豐逝世了。
*
楚王府剛剛掛上的紅綢換成了白綢,半個月前還是一片喜意的楚王府,如今已拽布披麻。
門前白馬素車,無數人前來憑吊。楊氏和楚王強撐著為楚明豐下葬,葬禮當天,宮中派宦官前來慰問,卻遭到諸多士人責罵和排斥。
這些人差點在楚明豐的棺材前大打出手,最後還是楚賀潮出面,在北周戰神的威懾下,宦官才訕訕離去。
整個楚王府的擔子,一下落到了元裡的身上。
本來還能有楊公公幫幫他。但楊公公畢竟也是個太監,即便和監後府沒有牽扯,也不適合在這種時候出面。
葬禮依照楚明豐的遺願,並沒有厚葬,等按著送葬儀節一一將楚明豐入土為安時,元裡生生瘦了一大圈。
晚上,元裡勉強用些飯菜,靠著座椅休息了片刻。
趙營卻在這時匆匆求見,“大公子,我探查到了一些不對的消息。”
元裡睜開眼,抹了把臉,“說吧。”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民間開始流傳起了漢中災情一事。
在傳言之中,漢中貪官送了一批銀錢給提督太監張四伴,張四伴收了賄賂,將漢中災情隱瞞不報,並慫恿天子將漢中災民拒之洛陽城外。
這個傳言一起,百姓立刻群情激奮,恨不得一口一個唾沫將宦官給淹死。
元裡猛得坐起身,雙目銳利地盯著趙營,“這個傳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
趙營隱隱有些不安地道:“從小閣老死去便開始隱隱有些苗頭,但因您太過忙碌,這些傳聞前些日子又沒有大肆傳出,我就沒將這個消息報給您。”
元裡緊緊抿直了唇。
不對勁。
關於這批貨的來源,元裡都是在系統的幫助下才知道的。就連汪二他們都不知道這批貨是送給張四伴的賄賂,漢中郡守和張四伴也不可能蠢到自爆,那這消息究竟是誰放出來的?
而且這批貨已經被他們截走,根本沒到張四伴手裡,為什麼傳聞中卻絲毫沒有提及這一點?
“還有一事有些古怪,”趙營低聲道,“布鋪的管事說,這些日子白布賣得尤為多。多到有些不正常的地步。”
元裡皺眉,問道:“這些白布都是被什麼人賣去的?留作何用?”
趙營道:“都是平常百姓買走的,並不知道留作什麼用處,不過經過查探,買走白布的百姓並不是將其留作喪事之用。”
元裡的眼皮子跳了好幾下,他敏銳地察覺到這裡還隱藏著什麼東西,當即下命令道:“你們明日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查到這些白布的用處,戌時之前回來告訴我。”
趙營抱拳,“是。”
第二天,趙營果然帶來了新的消息。
這些消息多是從一些市井無賴或是遊俠兒嘴中獲取到的,這些人走南闖北,與他們交好,往往能獲得許多情報。
店鋪發現,這些人最近總會聚在一起,活躍興奮得仿佛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一樣,試探詢問後,他們隻說最近即將會發生什麼好事,但究竟是什麼好事,他們卻閉嘴不言。
而這些白布被百姓買回家後,用處也極其奇怪。這些人會將白布裁成一小塊系在門上,含義不明。趙營在洛陽城中一數,發現有不少人家都在門外系上了白布。
並且越是貧困的地方,系白布的人家就越多。
元裡想了許久也想不懂這代表著什麼意思。他一看到白布,隻能聯想到喪事,一聯想到喪事,就隻能想到最近的楚明豐之死。
他皺著眉頭,市井無賴和遊俠兒說的好事快要發生,能是什麼好事?
元裡隱隱有些不安。
他揉著額角,不斷思索著。白布、百姓、好事……這都是楚明豐死了之後的動靜。
歐陽廷說過,楚明豐一病,所有士人都被嚇的停了手。
官宦也跟著停了手。
洛陽迎來了久違的平靜,但這平靜,真的是真正的平靜嗎?
那些士人真的是被嚇到停了手嗎?
元裡動作一停,他倏地睜開了眼。
還是說他們已經覺得威脅已經到了眼皮底下,上一個被害的能是楚明豐,下一個被害的誰知道會是誰。宦官分走了他們的權力,皇帝試圖打壓他們。他們積攢著怒火,準備給皇帝和宦官一個教訓。
一旦楚明豐真的死亡,那便是給所有士人敲響的警鍾。
他們會甘願受威脅下去嗎?
元裡覺得不會。
他倒覺得,士人會群起而反抗。
天子不是想要打壓士人嗎?那就換個皇帝坐上皇位。
天底下隻有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如果天子不想被掀翻政權,那就將宦官打壓下去,重新重用士人。
就像是歷史上的黃巾之亂一般。
黃巾起義的民眾頭綁黃巾為記號,在門上寫“甲子”二字為記認,作為眾人起義的信號。而這一幕,和此時的白布系門多麼相像。
有專家猜測過,黃巾之亂雖是農民起義,但背後黑手實則為士人階級。士人作為推手,暗中推動起農民起義,用百姓為棋子,試圖給皇帝威脅。皇帝受到威脅後,無可奈何的解除了黨錮之爭,重用士人對付黃巾賊,士人一躍解除了困境,還獲得了與之前相比更大的權力。
而現在,會不會和那一幕歷史重疊?
這些士人,如今是不是正在暗中推動一場起義?而這些門上系上白布的百姓,是否是起義的一份子?
元裡胸腔內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
砰、砰砰、砰砰砰。
他說不清是在緊張還是在害怕。
或者說是興奮?
亦或期待?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樣,那就代表著。
——亂世提前了。
而楚明豐就是讓士人下定決心提前起義的導火線。他用自己的死,逼亂了政局,要麼逼死一個皇帝,要麼逼死一群害了他的宦官。
第16章
元裡鼻尖冒著細密的汗珠。
但這也隻是他的一個猜測。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元裡還是讓趙營派了兩方人馬出去。一方暗中監視門上系白布的百姓,一方快馬回了汝陽縣,看一看汝陽縣內又有多少門戶上系著白布的人家。
汝陽縣是元裡的大本營,哪裡都能亂,汝陽縣卻不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