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那我們便回去了。”
楚賀潮笑著告辭,帶著元裡和沙盤離開。
歐陽廷三人盯著那木箱,齊齊可惜地嘆了一口氣。
*
元裡回到楚王府後,還沉浸在喜悅之中。等走到聞道院後,他才發現楚賀潮也跟了過來。
他稍稍一想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故作不解地問道:“將軍這是?”
楚賀潮客客氣氣的,說話都緩和了許多,“嫂嫂這個沙盤,可否送給我?”
元裡道:“這個沙盤是汝陽縣的地勢,將軍拿走沒什麼用處。”
楚賀潮很有耐心,“無妨,那便留作觀賞。”
可一向大方的元裡卻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無辜地道:“可我並不想送給將軍。”
楚賀潮的嘴角僵硬了一瞬,男人眉峰聳動,壓力驟來,元裡都能隨便把玄甲送人,他不覺得自己比那個叫汪二的差到哪裡,“為何?”
“將軍難道真的不知道?”元裡輕輕嘆了口氣,似真似假地露出感傷的神色,“自我來到楚王府,將軍總是處處針對於我,還說要找機會一一將大禮還給我。將軍如此對我,我難免也對將軍心存幾分不喜懼怕,難以與將軍親近。”
楚賀潮扯唇,帶著看戲的心情,似乎在看元裡還能再說些什麼。
但少年郎眉眼低垂,長睫落下陰影。鮮紅束發被風吹得向後張揚飛起,側臉柔和,幾分難過真真切切地傳遞了出來,與先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差甚遠。
楚賀潮忽然想起了他與自己共飲合卺酒的模樣,他眉頭微微一動,想說你傷心了關老子屁事,但這句話還是被咽了下來,略顯不耐地開口,“嫂嫂想如何?”
說完,他突然笑了,英俊面容上有幾分冷冰冰的戲謔,“不如我與嫂嫂道個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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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裡慢吞吞地道:“好啊。”
楚賀潮頓了幾秒,“嫂嫂,前些日子多有冒犯,我向你賠個不是。”
元裡聽得神清氣爽,聽完後才假惺惺地道:“我們都是一家人,弟弟不必客氣。”
說完,他就神採飛揚地走進了聞道院,轉身就要關上院門。
楚賀潮伸手抵住了木門。
他異常修長的手指一下下敲著木門,聲響如鼓點般令人緊張急促。
“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楚賀潮高大的身軀彎著,隔著門縫與元裡對視,令人不適的雄性氣息侵略而來,“嫂嫂。”
他下巴朝元裡身後的木箱子上揚了揚,“沙盤。”
元裡也不再作弄他,豪爽地讓兩個護衛將木箱子抬給了楚賀潮。
楚賀潮語氣緩和,“多謝嫂嫂。”
他現在倒是覺出來元裡的好了。
雖然元裡與那批貨物的關系仍存疑點,但有這樣一個能拿出沙盤、對行軍了然於心,還能將農莊治理得井井有條的嫂子,無疑比那批貨物的價值更大。
楚賀潮眼中一閃,令人抬著箱子離開。
*
之後每日,元裡都準時去往歐陽廷府中學習。
歐陽廷不僅教元裡五經史書,還訓練了元裡上戰場殺敵的功夫。元裡學習得很勤奮,每日天不亮就趕來了歐陽府,待太陽落山後再大汗淋漓地回到楚王府,從沒在歐陽廷面前抱怨過一個苦字。
歐陽廷雖然面上沒說,但心中對元裡極其滿意,沒過幾日,他已經將元裡當做自己子侄般看待。
且元裡資質非凡,遇事冷靜果敢、心有成算,歐陽廷覺得,元裡以後未必不能位列三公內閣,成為一代名臣。
若是元裡當真有如此作為,那他們師徒倆便是一門兩公,這傳出去就是一則令人羨豔的佳話啊。
正是因為抱有這種期待,歐陽廷在教導元裡時更是嚴肅萬分,乃至歐陽廷的夫人呂氏都有些看不過去,經常派人來送些水果吃食。
沒過幾日,除了要在歐陽廷這裡學習,元裡也要去國子學讀書了。
在去國子學的前一天,元裡正要去歐陽廷府上時,楚明豐忽然派人給元裡送來了一封書信,讓元裡將這封書信代為轉交給歐陽廷。
元裡就把信交給了歐陽廷,歐陽廷看完之後手指一顫,他沉默良久,對元裡道:“你白日要在國子學中學習,下學後已沒有時間來我這裡。這樣吧,你每旬休沐,再來我府中跟我學習,其他時間就不用來了。”
“老師,不必……”
元裡正要拒絕,但看著歐陽廷肅然的神色,他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弟子明白了。”
次日,元裡便去了國子學。
詹少寧也在國子學中,元裡一入國子學,他便極其熱情地將元裡介紹給了其他人。元裡出身不好,但背靠楚王府,又有詹少寧的看重,自身也格外豪爽大方,忠義兩全,倒是混得如魚得水,短短幾日內便結交到了幾位人品不錯的友人。
尤其是在知道他師從歐陽廷後,國子學中來找他結交的人更多了。
連詹少寧都備為羨慕,“歐陽大人很少收徒,元裡,你可要珍惜這段師徒情誼。不過你這麼厲害,拜歐陽大人為師也不足為奇,那些嫉妒你的人可比不上你一二!”
又語重心長地道:“但他們結交你不是真正想和你做朋友,而是想要借你的人脈與大儒名臣結交,你可千萬不要被他們給騙了。”
元裡哭笑不得,他自然知曉這個道理,但還是感謝詹少寧的提醒,之後又被詹少寧磨的同意給他做一個沙盤。
然而沒過多久,元裡便聽聞歐陽廷上書天子,卻惹得天子大怒,被罷黜司空之職,貶為徐州刺史的消息。
元裡聽到這個消息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他大驚失色,匆匆告了假跑去歐陽府,還沒到府門前,就見到歐陽府前已經停了數輛馬車,僕人來來回回往返於馬車與府中,正在搬著東西,一副人走茶涼之態。
元裡心裡一沉,快步走進歐陽府中找到了歐陽廷。歐陽廷正坐在客堂前的臺階上,衣袍凌亂,頭發不整,悵然地看著一院匆忙搬著行李的僕人。
有幾個空罐子從僕人懷中掉落,叮叮當當地在地上滾了一圈,怎麼看怎麼寥落。
“老師,”元裡眼中一酸,忍不住道,“怎麼這麼突然……”
“裡兒,你來了。”歐陽廷回過神,看向了元裡,他苦笑道,“也不算多麼突然,我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他讓元裡來他身邊坐下,師徒兩人一起看著吵鬧的場面,半晌後,歐陽廷才道:“如今宦官當政,迫害朝臣。天子隻圖享樂,天下萬民陷於水火之中,這天下,隻怕一日要比一日亂。”
他的聲音蒼老無力,隻有元裡能夠聽到,也聽明白了歐陽廷語氣中的蒼涼和無可奈何。
歐陽廷道:“你可知我為何會被罷黜三公?隻因為我帶頭上書請天子為北疆撥下軍餉,天子不願,我忍不住爭辯幾句,這才惹怒了天子啊。”
說著,歐陽廷已經是老淚縱橫,“罷黜我隻是一件小事,北疆軍餉卻是一件大事。北疆之外,蠻族對我北周虎視眈眈,鮮卑匈奴狼子野心。北疆可是我北周最為重要的最後一道防線啊,哪怕宮殿不建、徭役增加,也要先把北疆十三萬大軍的口糧供出來。可恨那群宦官卻遮住了天子的雙眼,他們蒙蔽了天子,用讒言誤導了天子。這群宦官究竟知不知道,一旦沒了北疆邊防,那便是亡國之災!”
歐陽廷恨恨拍了拍大腿。
“老師……”元裡嘆了口氣。
建原帝哪裡是被宦官所把控,他分明是自己不想撥糧。隻怕歐陽廷心中也明白,卻不肯承認天子如此無情和兒戲。
歐陽廷又情緒激昂地罵了宦官幾句,罵得元裡心中也翻滾起了怒火。而後又嘆息著道:“如今我離開洛陽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了,裡兒,在我離京之後,你要多加小心。我會與你書信來往,時常考察你的進度。即便我無法在你身旁教導你,你也千萬不能懈怠。”
元裡應是,猶豫一會,還是低聲問道:“老師,您怎麼走的這般著急?是不是——”
是不是和楚明豐寫的信有關?
這一連串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但細究起來不是無跡可循。
歐陽廷是在看了楚明豐的書信後,替楚賀潮上書和皇上要糧,才被貶為了徐州刺史。現在又走的這般著急,不像是匆匆急著赴任,反而像是逃離危險之地一般。
歐陽廷打斷了元裡的問話,意有所指地道:“裡兒,你莫要多想這些事。”
元裡抿抿唇,換了一個話題,“老師,徐州土地豐饒,人口眾多,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您雖然從三公變為了一州刺史,但也有了更多實權。”
三公秩萬石,刺史秩兩千石,落差不可謂不大。但刺史乃是一州之長,可以任免州內官員,兼領軍事,有些像後世的巡撫或者唐代的節度使,管轄地域寬闊,位高權重。
就元裡認為,當一州刺史可比做個沒實權的三公要好得多。
歐陽廷苦笑兩聲,低聲教導弟子,“徐州就在陳王封地之旁,陳王和朝廷早已面和心不和,我這個徐州刺史,說得好聽點是一州刺史,說得難聽點便是去和陳王搶地盤的靶子。若是徐州當真那麼好,天子又怎麼會把這份差事留給我?”
元裡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歐陽廷道:“裡兒,我原本想要慢慢教導你為官之道。同你講明朝廷和天下局勢,但我即將要離京,時間所剩不多,之後我所說的話,你都要牢牢記在腦子裡。”
元裡沉聲道:“是。”
歐陽廷摸了摸胡子,低聲講起了北周局勢。
自古皇權旁落,宦官和外戚總是爭執不休。當今天子建原帝年少登基,外戚掌權,他培養出了宦官勢力對付外戚,宦官勢力也正式登上了政治大舞臺。之後,建原帝縱容宦官勢力壯大,又用宦官來對付士人貴族。
俗話說“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能做到大官的都是世族出身。朝政和察舉制已被士人貴族所把控,皇帝自然無法忍受這種情況,因此宦官便打壓士人打壓得極其厲害。而士人自然也不樂意被宦官打壓,雙方之間的摩擦變得越來越大。
宦官除了皇帝就沒有其他的倚靠,他們是皇帝身邊最忠誠的刀,皇帝需要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士人越是反抗,宦官做事便越發兇狠,名聲也越來越臭不可聞。
“楚明豐的病,就是被宦官所害,”歐陽廷胡子動了動,手都抖了抖,聲音壓得極低,“那可是小閣老啊!他們連小閣老都敢害!自從小閣老一病,士人都被嚇住一般,皆消停了下來。士人一消停,宦官也跟著停下了手,小閣老病重這段日子,洛陽城真是難得的平靜。”
但實則,所有人都在盯著楚明豐的病。
包括士人,包括宦官,包括天子。
所有人都在等著楚明豐是生是死。
歐陽廷不知道結果會如何,又代表著什麼樣的意思,但他能夠察覺到洛陽城暗湧的波濤。在收到楚明豐令他盡早離開洛陽的信後,他便決定信楚明豐一次,趁早離開洛陽。
他這次因為幫楚賀潮要糧就被罷黜三公,也讓歐陽廷心中有了數。恐怕隻有楚明豐死了,北疆十三萬軍隊的軍餉之權全部由天子一人把控,天子才會往北疆撥糧。
歐陽廷閉上了眼睛,心中突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