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裡管理的農莊已經很好,每日有人清理衛生,糞便會被做成肥料。他經常叮囑管事的每日監督農戶飯前便後要洗手,三天一日沐浴,這才能將農莊保持在幹幹淨淨、味道清新的程度上。
但這並不是說農家人不愛幹淨,他們隻是沒有能力愛幹淨。
富人可以每日熱水沐浴,早晚柳枝蘸鹽漱口,偶爾洗個花瓣浴,用澡豆搓澡,但窮人不行。
沐浴出來後,元裡神清氣爽,他往旁邊一看,楚賀潮也走了出來,換上了另外一身不太合身的衣服。
看著有點緊,胸膛鼓鼓囊囊。
管事的賠笑道:“已經派人去縣裡取大人的衣服,還請大人勿要見怪。”
楚賀潮臉色黑著,扯扯緊繃的領口,嘴角下壓。
元裡忍住笑,“管事,帶我們去用飯吧。”
管事點頭哈腰,“是,是。”
農莊的晚膳和縣令府的味道沒什麼差別,甚至要更糙上一些。元裡總覺得楚賀潮在吃飯時看了他一眼,還沒等他琢磨出這一眼是什麼意思,楚賀潮已經大口吃起了飯。
元裡不久前才用過飯,並不是很餓。他看著楚賀潮一碗又一碗的模樣,嘴角抽搐。
能吃是福。
吃完飯,僕從將碗筷一一收拾了下去。楚賀潮看了元裡幾眼,冷不丁道:“元公子來農莊裡就是為了洗個澡吃個飯?”
元裡讓管事將賬本拿過來,“哪能?我還有賬本要看呢。”
楚賀潮扯扯唇,眼裡沒什麼笑意,“是嗎,我以為農莊的管事會每月將賬本送到主人家中,而不是主人親自來農莊自取。”
元裡在心中感嘆,楚賀潮真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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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才吃了他的東西,因為楊忠發試探不出來他什麼便對元裡的態度緩和了許多。他本以為楚賀潮是不懷疑他了,誰知道一旦遇到一丁點的疑點,這人直接冷酷無情地恢復了原樣。
即使這個疑點根本就不足為提。
元裡覺得,他大概是知道為何楚王與楊氏對大兒子與二兒子的態度差別如此之大了。
就楚賀潮這臭脾氣,誰真心待他,隻怕他立刻就會讓人從裡到外冷了心。
還好,元裡早就已經做好了楚賀潮翻臉的準備,他根本就沒期待楚賀潮能真的不懷疑他。
他們二人來回試探,就看誰能更高一籌了。
“自然不單單為了看賬本,”元裡慢悠悠地道,“父親平素喜歡下田,體會百姓勞作之樂。這農莊裡便有父親的一塊田地,如今正是插秧的時候,隻是父親身體勞累,政務繁茂,為人子女的自然要為父母親解憂,我這番來農莊便是為了替父親種田。正好家父喜歡用這鄉下湖裡的鯽魚,我不日就要回到洛陽,也好為他釣幾條魚回去。”
忠孝在北周是永遠正確的政治主流,隻要拿出這兩個字當借口,天王老子來也不能說他什麼。
男人英俊深邃的臉上看不出其他表情,“嫂嫂真是孝順。”
元裡虛偽地和他互相誇獎,“比不上弟弟。”
屋內氣氛有些凝滯,林田送了兩杯茶水進來,打破了這般冷凝。
元裡揚了揚賬本,“我還要看會兒賬本,弟弟若是無聊,不若派人帶你在農莊裡四處看看?”
楚賀潮撩起眼皮,唇角扯起,“不用了。我就在這裡看著你,嫂嫂。”
說完,他極其自在地將眼前的矮桌推開,雙手枕在腦後便躺在了地上。高大的身軀猶如起起伏伏的群山,楚賀潮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睡著了。
但元裡知道他不可能睡著。他招手讓林田下去,趁著太陽還未落山,就著夕陽餘暉翻看著賬本。
屋內一時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了紙張翻動的聲音,以及一輕一重的兩道呼吸聲。
大半個時辰過去,楚賀潮好像真的睡著了。
人有三急,元裡合上了賬本,站起身往外走去。
才走一步,一直閉著眼的男人猛地睜開了眼,雙目銳利地盯著他,“你去哪?”
元裡眉頭抽抽,“茅房。”
楚賀潮坐起身,“一起。”
元裡:“……”
去茅房的一路上,元裡時不時餘光往後瞥去,看著不遠不近跟著他的楚賀潮。
他確實想要找個機會去見汪二,隻是楚賀潮採取了最麻煩但卻最有用的一個辦法,時時刻刻地跟著他,徹底阻止了他去見汪二的機會。
元裡眉頭皺了皺。
煩。
但讓他煩躁,楚賀潮已經算是成功了。
元裡埋頭走進茅房,楚賀潮沒有跟著進來。解決完了生理需求後,元裡平復了番心情才走了出去,卻看到楚賀潮正屈膝蹲在路旁,被小了一圈的衣衫緊緊包裹著的強壯脊背彎曲,不知道在做什麼。
元裡反應迅速地往後藏了藏,躲在牆角處探出頭。
這次他看清了楚賀潮在幹什麼。
楚賀潮在挖著泥水。
他面無表情,毫不在乎地將泥團和惡心的爬蟲掃開,從泥水裡撿起了一枚骯髒的銅錢,用指套仔細擦幹淨表面的髒東西後,將其收在了腰間。
元裡頭一次見到楚賀潮這麼認真。
像是那不是一枚銅錢,而是能救他手下士兵的靈丹妙藥。
第8章
回去的路上,元裡三番五次轉頭去看楚賀潮,專盯著他腰間的深色腰帶看。
楚賀潮被看得火大,冷笑地捉住元裡的目光,“嫂嫂在看哪裡?”
元裡實話實說:“看你的腰帶。”
一枚銅板都會被珍而重之地撿起來,楚賀潮比他想象之中的還要窮。
男人寬肩窄腰,標準的倒三角身材。腰帶束縛下的肌肉結實緊繃,充滿著兇猛的爆發力度。看他的腰帶,和看他的腰沒什麼差別了。
說完這句話,元裡便感覺到楚賀潮的目光變得更加冷厲,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句話似乎有些誤解。
好像被看作挑釁了。
元裡摸摸鼻子,補救道:“將軍腰帶花紋不錯。”
楚賀潮扯扯唇,“這是嫂嫂的人準備的衣服。”
說完,他的目光移向了元裡的腰間。他這位還未立冠的嫂嫂還是個少年郎,四肢修長,說不上弱,但放在軍營裡完全不夠看。楚賀潮戲謔的看著元裡的身形,特意在他纖細的腰肢上打轉,嘲弄道:“比不上嫂嫂的好看。”
“哪裡哪裡,”元裡客氣道,“你的更好一點。”
兩個大男人,在這裡討論誰的腰帶更好看實在有些微妙。楚賀潮嗤笑一聲,沒再接著說下去。
當夜,兩個人住在了農莊。
農莊蚊蟲多,聲音也吵鬧。蟬鳴蛙叫,雞鳴豬嚎,元裡到半夜才睡著,第二天醒來時,眼底泛著一片青色。
今日要去插秧,元裡吃完早飯後,照樣勸了楚賀潮一句,“家父的田地在農莊邊緣,深入林中,路遠偏僻,弟弟不如就留在農莊裡。”
楚賀潮笑了,他帶著黑皮手套的修長手指摩挲著韁繩,軟硬不吃,“嫂嫂這說的是什麼話?身為一家人,兄長又不在,我怎麼能看著你獨自幹活?”
這是元裡第一次從楚賀潮嘴裡聽到“兄長”這個詞。
他這幾天也打聽了一些消息,傳聞中,楚賀潮和楚明豐的關系並不怎麼好。據說楚賀潮曾經快要死在戰場上的時候,楚明豐還在上京城中請同僚喝酒吟詩,服用五石散。消息傳來,小閣老神色變也未變,嘆著氣同友人笑道:“是生是死,那都是他的命。”
話罷,一杯酒水一飲而盡。
人人都說多虧了楚明豐與楚賀潮都是一個爹娘,楚明豐才會盡心盡力為楚賀潮湊夠軍餉運向北疆,如果不是一個爹娘,他絕對不會管楚賀潮的死活。
自從元裡嫁入楚王府後,他時常能在楚王與楊氏的臉上看到悲痛悽涼的痕跡,但楚賀潮卻從來沒有因為他快要病逝的哥哥而露出悲容,甚至顯得格外冷漠,無動於衷。
然而此刻提起楚明豐,楚賀潮的語氣倒還算平靜。
元裡若有所思,“既然將軍這麼說了,咱們就走吧。”
*
元裡深知說話的藝術,七分真三分假混在一起才真假難分。他所言父親喜歡種田不假,在農莊有塊田地也並不假。隻是這塊田是元裡所屬,處於靜謐山野之中,四處群山環繞,泉水叮咚,在田野旁,還有一個簡單粗陋的小木屋。
頗有幾分闲情野鶴,世外桃源的悠闲。
田裡已經被引好了水,到達地方後,元裡脫掉鞋襪,便卷著褲腳下田栽秧。
楚賀潮看著他熟練的動作,眯了眯眼睛,走到了樹影下坐著休息。
元裡手裡抓著一把秧苗,插完一看,秧苗板板正正,排成一道直線,看著就漂亮極了。元裡心裡升起了滿足的成就感,精神百倍地繼續幹活,但幹著幹著,成就感就變成了疲憊。
昨晚沒睡好的後遺症跟著顯露,元裡時不時站起身捶捶腰,埋頭幹到了眼前發黑。他站起身抹去頭上的汗珠,轉頭一看,好家伙,一畝的田地他才栽了二分。
如果要他一個人幹,幹到天黑都幹不完。
元裡低頭看著水面,晃了晃腳,水田蕩開了幾道波紋。有幾隻蟲子在水面上飛速略過,趴在秧苗上靜靜看著元裡這個傻蛋。
正午的陽光被厚雲遮住,天氣燥熱得令人口幹舌燥。
元裡口渴,他一步步走到了岸邊,拿過地上的水囊,看著頭頂的大太陽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