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季雨時邊走邊解釋,似乎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任務評級後積分疊加,我可以得到應有的獎勵了。”
是什麼獎勵這麼誘人,誘人到季雨時都意志不堅定,連真假都不管,魔怔了一樣扔下隊友就跑。
天穹有積分機制。
在天穹,積分的疊加不僅意味著更高的評級、更高的榮耀,也意味著能以積分換取更高級的任務,接觸到天穹的核心,對於未來的職業發展、人生規劃都極為重要。
一個個人評級達到超一星的守護者,可晉升為稽查者,手握檢閱任意時空的權力。
而一個個人評級達到超一星的記錄者……天穹歷史上還沒出現過。
記錄者的工作雖然相對安全,但非常乏味,也缺少機動性。面對歷史苦難的重復過程卻隻能無動於衷,做一個真正的旁觀者,這尤其考驗一個人的承受力與耐力,因此連晉升到一星的人都不算多。
出任務前,宋晴嵐就知道季雨時馬上就要由二星晉升為一星了,雖然還不是超一星,但也是會有獎勵的。宋晴嵐不知道記錄者的獎勵會是什麼,但是良好的修養讓他沒有直接開口詢問。
季雨時與七隊裡每個隊員都不一樣,他不是一個輕易就願意吐露心聲的人,就連分析、整理,也是完全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會做。
當初在銜尾蛇任務裡當著眾人的面說話,對季雨時來說也是一件經過克服才能完成的事。
兩人朝售票機走去。
季雨時把身份卡遞給宋晴嵐購買下一趟列車的車票,忽然瞥見了對方右手手背、掌心那道腫得凸起的青紫痕跡。
宋晴嵐若無所覺,修長的手指迅速點按了透明面板,看得出手的行動不太方便。
疼嗎?
肯定是疼的。
季雨時忽地想到,從他離開車廂,到被宋晴嵐找到,對方竟一句也沒責怪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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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現在的境地,完全和自己有關。
且不論這個現實到底怎麼樣,至少對宋晴嵐來說,從卡俄斯任務中被攔截回來以後,這裡就是宋晴嵐的現實。
首先提出懷疑的人是他,對方辛苦搜集資料,再趕來寧城與他商量對策——這還是完全沒有頭緒的情況下,對方就這麼做了。再然後,宋晴嵐被迫想起了疊加的記憶,將原本屬於自己的現實推翻,要和他一起去尋找解決的辦法,卻被他半途拋下。
宋晴嵐直到此時,也沒透露出一點慌張與退縮。
可是他真的一點都不慌張?
世界上沒有人比季雨時更清楚記憶混亂、分不清現實的感覺,而宋晴嵐心性再堅定,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宋晴嵐買完票,問道:“如果你需要這個獎勵,那麼當初做一個守護者參加高級任務能積分更快,為什麼會選擇做記錄者?”
“因為做記錄者,完成100個記錄者任務,是我得到這項獎勵的考驗,所以我隻能是個記錄者。”
話一出口,季雨時才發現他竟然回答了宋晴嵐的問題。
信任是相互的。
打開心扉或許沒那麼難。
一輛懸浮列車經過這個小站。
喧囂聲中,宋晴嵐回過頭來。
“我是被收養的。”季雨時垂下眼皮,睫毛投出一片陰影,“我想回到十幾年前,去看看關於我父親的兇殺案現場。”
第50章
距離下一趟去往江城的懸浮列車還有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
趕往江城的行動被暫時打斷,兩人找了個僻靜的位置,避開了那些時不時出現,想要阻撓他們繼續下去的人。
緊閉的心扉悄悄地打開了一條縫隙,塵封的往事也隨之展露出。
“星元1439年4月6日,那是很普通的一個早上,春天到了,雨水充足,從凌晨一直下到天亮。”季雨時緩緩道來,“我起得不算早,因為我父親永遠是起得最早的人。他一邊工作,一邊像以前一樣給我做了早餐,很粗魯的雞蛋三明治,配有點甜的熱牛奶。桌上亂得離譜,全是我那時候看不懂的公式,我掀開那些紙張把早餐吃光了,他都沒發現。等我要出門了,他才追上來給我拿了一件雨衣,還很抱歉地說他晚上又要加班。”
這些零碎的細節或許對案情來說並不重要,但卻是季雨時與父親相處的最後一幕。
宋晴嵐沒有打斷他,靜靜聽著。
季雨時繼續道:“那天我走後他沒有去上班,因為他死在了家中,胸口插著一把刀。”
簡單的句子將十七年前的一幕帶到宋晴嵐眼前。
季雨時說:“根據死亡時間來計算,他死於我出門後不久。警察調查案情,排查當天小區的所有出入記錄,從監控系統中發現了疑似兇手的人。”
疑似兇手?
聽到這裡,宋晴嵐忍不住問:“沒有破案?”
季雨時輕輕點頭,確認了這一點。他有些怔忡,恍若將自己代入了回憶裡。
然後他轉頭,告訴宋晴嵐:“那天早上,我和兇手在樓道裡擦肩而過。”
宋晴嵐一窒,忽覺胸口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1439年,那時季雨時多大?
不過八歲而已。
季雨時講述的時候並不激動,也不難過,他隻是平鋪直敘道:“我那時候太小,沒有看到兇手的臉。即便我後來患上了超憶症,能想起很多事,能想起來那天兇手的穿著、走路的姿勢,唯獨想不起他的臉,因為我沒有看到。”
季雨時的超憶症。
宋晴嵐記得,他們在雨林時季雨時曾經說過,他的超憶症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偶然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能記起所有的經歷、所有的細節。
那麼,季雨時之所以患上超憶症,會是因為這件事嗎?
童年失怙,便拼命地去回想,能逐漸記起來所有的事情,卻偏偏不能改變事實。
那是一種多麼大的絕望?
無法想象一個小孩在那樣的境地裡要如何自處,宋晴嵐看著眼前的季雨時,終於明白他為何成長為今天的模樣。
沒有遺忘的能力。
對有巨大傷痛的人來說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後來我被父親的朋友收養了,也就是我現在的老師。”季雨時說,“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心理學家,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
宋晴嵐:“就是剛才給你打電話的人?”
季雨時頷首:“對。我在老師的幫助下進入了天穹系統,成為了一名記錄者。”
宋晴嵐懂了。
做100個記錄者任務,經過歷史的考驗,去成為一名面對歷史能做到真正無動於衷的記錄者,季雨時才能回到1439年的那一天直面父親的死亡。他想要的獎勵,便是記住兇手的模樣。即便已經遲了十幾年,他還是想要得到正義。
季雨時目前為止的人生,都在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明明患有超憶症,卻還是一遍一遍地去回顧歷史,將腦子裡塞滿無關的畫面,僅靠著一點希望,才能反復承受痛苦。
當一個人的畢生目標太過沉重的時候,人就會變得很孤獨,仿佛除了這個目標,生活中並沒有其它值得留戀的事。
在充滿喪屍與黑牆的恐怖世界,季雨時沒有放棄。
在顛倒混亂摸不到頭緒的時間裂縫裡,季雨時沒有放棄。
這一次卻差點放棄了。
宋晴嵐明白了剛才那個電話對季雨時的誘惑力有多大。
同時,他好像也明白了季雨時魔怔時所說的“我沒有那樣的現實”是什麼意思。
雖然季雨時已經清醒過來,但宋晴嵐敢肯定,接到那個電話後季雨時一定是真的想過要放棄,一定是真的想過就留在這個現實裡,否則也不會在列車上對他撒謊。
因為季雨時知道,他們現在所在的現實不過是從15年前才開始有所不同,對季雨時來說,隻要能回到1439去完成目標,到底活在哪個現實其實就真的沒有什麼區別。
是什麼改變了季雨時的消極想法?
宋晴嵐猜不到,但很慶幸。
他試圖不讓氣氛變得沉重:“季顧問,如果能早一點認識你……”
季雨時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季雨時露出錯愕的表情竟有些可愛,宋晴嵐不知怎地,心中酸澀而柔軟。
其實下一句是“就能早點陪著你了”,但話到嘴邊才覺得實在是不合適,宋晴嵐清了清嗓子:“如果早一點認識你,我就早點讓上面把你調來天穹七隊掙積分,那麼你早點完成任務,就能早點回去那一天,不至於會等到現在和我一起困在這裡。總的來說,是我的鍋。”
季雨時:“……”
這種安慰是不是太笨拙了點。
*
正說著,宋晴嵐的手機響了,還是段文。
剛剛季雨時差點被這個現實拐走,他們還沒和隊友們聯系,正要告訴他們提高警惕,這個電話來得很是時候。
之前在去車站的路上,季雨時已經用宋晴嵐的手機將汪部長的資料群發給大家,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像他們一樣想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宋晴嵐接了起來:“老段。”
段文急匆匆道:“宋隊,我現在和湯其、湯樂在一起,你們到哪裡了?”
餘光注意到季雨時摸了摸耳垂,這小動作讓宋晴嵐輕輕勾了下唇角。他沒提季雨時的事,隻是正色道:“我們在途中被耽誤了一下,現在在等下一趟列車,應該很快就能到江城。那份資料你們看了沒有?”
“看了!”段文似乎在抽煙,狠狠吸了一口,“一個問題,這裡他媽的到底不是我們的世界?”
宋晴嵐回答:“恐怕不是。”
段文:“……幹。”
不怪段文難以接受,他的老婆女兒怎麼辦?
手機被湯樂拿了去,湯樂在電話裡驚道:“宋隊,我們多了一個妹妹,你敢信?”
宋晴嵐眯了眯眼睛:“傳說中的湯融融?”
雙胞胎一人叫湯其,一人叫湯樂。
兩個男孩子小時候常打架,每次嫌棄對方的時候,就逼著讓父母再生一胎妹妹,取個名字叫融融,合起來就是其樂融融。
在隊裡湯樂被湯其教訓的時候,就老是無中生有,說還是他的妹妹好。
誰料,他們在這個現實還真的有了個妹妹。
雙重記憶一疊加,這個妹妹在宋晴嵐的記憶中也變得真實,那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非常會撒嬌。
湯樂感嘆道:“對!真的叫湯融融!”
電話裡聲音又換了一個,這次是湯其:“純兒電話關機,老周的電話打通了沒人接,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宋隊,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
隊員們對彼此的信任深厚,得知事實後第一個問題不是要不要回去,也不是到底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而是問“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
饒是宋晴嵐作為隊長,也有點感動了。
但純爺們兒之間不玩煽情的那一套,他說:“現在走一步一看步,分開行動,老段你先去療養院。”
這個世界對“觀察”行為作出幹涉的速度快得驚人,他們都還沒有到江城,一個電話便抓住了季雨時的弱點,差點將他留下。
所以不排除汪部長那邊也會被幹涉,段文現在得先趕過去確保事情不會發生。
宋晴嵐繼續對湯其道:“你們兩個去找純兒和老周,我和季顧問一到,大家先在療養院匯合。”
眾人:“好。”
“等等!!”宋晴嵐道,“這一路可能會遇到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組織你們行動,管好自己……千萬,不能跟著走。”
電話掛斷。
車站裡甜美的播報聲響起,提示他們開往江城東站的懸浮列車即將到達。
宋晴嵐:“我們該走了。”
季雨時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