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蘭玉被抱著大步向前,突然掙扎起來:“不……等等!先等一下!”
他勉強滑下地,因為腳踝崴傷的原因趔趄數步,幸虧撞到正往吉普車裡走去的周暉,就順手扶了一把。隻聽顏蘭玉輕聲而急促地問:“這就要走了?能不能等我一下?”
“你幹啥啊三閨女?”
“我想去一個地方,伊勢山下有一塊空地……”顏蘭玉看著於靖忠,夜色中不知道為什麼他眼圈微微有點泛紅:“我很快,很快就回來。”
·
半個小時後,伊勢山下。
說是很快,其實走過來很費功夫。山體已經塌陷了,坑坑窪窪的山路非常暗,於靖忠打起狼眼手電,才看見路面已經被橫七豎八的枯樹斷枝蓋滿。
山徑一路往下,最底部有一塊被木欄杆圈起來的空地,隱約可見豎立著一座座石碑,但大多數已經在震動中被砸爛了。
周暉輕輕道:“……嘖。”
他的聲音很低,隻有楚河聽見了,回頭悄悄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於靖忠背著顏蘭玉一路走去,周暉和楚河緊隨其後。隻見空地上的木欄已經完全朽掉了,一推就往下掉渣,於靖忠幹脆一腳踹倒,走近前一看,赫然是一片墓園!
那林立的石碑都是墓碑,上面用日文潦草刻了名字和忌辰。有些棺木已經被震出了一個角,露出腐朽發黑的木材。
“還在裡面,”顏蘭玉小聲說。
於靖忠恍惚明白了點什麼,但沒說出來,隻拍拍他的手,向墓園更深處走去。
這塊空地不大,跨過幾座陳年老墳,前方出現了一座相對來說不那麼破舊的墓碑。一座薄板棺材從地裡震脫出來一半,板材邊緣開裂朽壞,白石碑身已經被震得龜裂,但手電光映出上面刻的字跡還非常清晰。
墳墓的主人叫顏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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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蘭玉掙扎下地,踉跄走上前,呆呆地看著墓碑。
黑夜猶如長河,永無盡頭。風吹過墓園腐朽的棺木,帶著古老的怨恨和哀泣,奔向遠方月光下廣袤的雪原。
顏蘭玉跪倒在地,捧起土灑在棺木上。他大概是想重新把棺材埋進土裡,但被震出的面積太大了,凍土又非常硬,根本無法掩埋這座冰冷的薄棺。
於靖忠緩緩跪下身,按住了他顫抖的手。
“不要……”他哽咽道,“不要這樣……”
顏蘭玉呆呆看著他,眼瞳深處有種深深的、徹骨的迷茫,仿佛置身於一片冰天雪地中,四處都是寒風大雪,完全迷失了方向。
“等我回北京後……”於靖忠喉結劇烈滑動了一下,聲音聽起來仿佛喉管裡哽著什麼酸澀的硬塊:“等我回北京後,就派人來,把這座棺木運回國……運回國去安葬……”
“我們可以把他葬在家鄉,埋在他出生的,最後都沒能回去的地方……”
顏蘭玉的眼底湧出淚水,順著他白紙一樣冰涼的臉頰,一滴滴落在地上。
於靖忠用力把他攙扶起來,望著月光下那座蒼冷殘破的石碑,深深鞠了一躬。再起身時他仰起頭,感覺到火熱的液體從眼窩倒流進鼻腔,那是他此生從未感受到的,極度酸澀和辛辣的滋味。
“謝謝……”顏蘭玉輕輕地說。
於靖忠緊緊抱住他,像是從此再也不分開一樣用力,甚至連彼此的心跳都透過胸腔,在一同起伏。
不遠處周暉揉揉鼻子,裝作漫不經心地向周圍看看,突然問:“你埋我的時候會哭嗎?”
楚河冷冷道:“不會。”
“……喂!”
“你快死了的時候自己挖坑,順便幫我也挖一個。到時候叫摩訶來填土,迦樓羅念經跳大神,差不多就行了,別矯情。”
周暉眨巴著眼睛看楚河,後者卻目視前方,俊秀的側臉在月光下一點表情也沒有。
“……”半晌周暉才問:“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是的。”
“不,不行。雖然你這麼說我很感動,但問題是……”
“這不由你來決定。”楚河打斷他道,“甚至不是由我來‘決定’的,而是我一直以來自然而然的想法……你知道死亡後的世界是怎樣的嗎?”
周暉微微皺起眉。
“我們一直生活在地獄,但地獄並不是旅程的終點。更遙遠的國度在神靈都看不到、聽不到、感知不到的地方,那裡終年是一片靜土,永恆的黑暗中沒有任何光和聲音,孤獨的靈魂如浮塵般化作永恆,飄向遠方……”
“那是死亡的國度。”
楚河側過臉,清澈的眼睛望向周暉。
“我很小的時候,曾經想和自以為喜歡的人一起永生,天長地久絕無盡頭。然而後來才發現當初有多幼稚和愚蠢,精神上的涅槃重生比肉體上的還要痛苦一萬倍。”
“最痛苦的時候我想,來一個人帶我走吧,隻要是個人就行。甚至有的時候也產生了妥協的念頭,但又想到遠方可能還有一個真正屬於我的人,他在向我的方向趕來,我不能在他抵達之前,就先起身離開……”
“然後看到你的時候,我想這個人終於到了,幸虧我沒背叛他。”
“……鳳凰……”周暉喃喃道。
“我一開始覺得自己不祥,很怕被你發現,然後你再轉身離開。其實當時如果你走的話我也不會上去追,因為真的是太恐懼了。”楚河頓了頓,帶一點微微的自嘲笑道:“但是後來,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雪山神女的時候,突然那種怒火就壓過了恐懼。我甚至都不記得是以什麼心情跟降三世明王和雪山神女悍然開戰的,隻覺得無比的憤怒。直到後來被你帶回不周山我才醒悟過來,啊,原來我竟然發脾氣了,原來人在真正滿懷愛意的時候,是會做出歇斯底裡、毫無理智、又不自量力的事情來的。”
“那不是不自量力……”周暉嘶啞地否認。
“當時這麼覺得呀。”楚河笑了起來:“我的感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扭曲的,患得患失,如履薄冰,自我壓抑又嫌惡。我很回避去承認自己的愛意,因為那真的……太脆弱了,就像親手把能刺死自己的刀抵到了你手上,如魚上砧板,從此引頸就戮。”
“我從沒體會過那種可怕的感覺。當年對釋迦的盲目眷戀和依賴,明明那麼危險,甚至隨時有性命之虞,卻從沒讓我有這種發現了自己死穴一般軟弱、又無能為力、又充滿甜蜜而不願自拔的絕望感。”
周暉久久地看著楚河,終於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記得了,”楚河想了一會,說:“應該是我第一次被釋迦侵入六識,差點害死你,醒來後你全身是血的對我說‘沒關系’的時候吧。”
他抬手在周暉胸腹間輕輕按了按,仔細摩挲片刻。
那正是當初周暉被鳳凰攻擊受重傷的地方,然而很多年前就痊愈了,連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
“那句話是真的,”他微微笑道:“愛上一個人,就如同滿身都變作了軟肋,一觸即死;又像是突然披上了戰甲,從此所向無敵。”
周暉握住他的手,兩人掌心緊緊相貼。
“但你是鳳凰,你其實可以永遠不老不死的活下去……”
楚河卻搖了搖頭。
“那裡又黑又冷,”他說,“我想跟你一起去那個世界,為你我可以永遠所向無敵。”
一輪明月漸漸西沉。
遠處萬裡雪原,寒風呼嘯,冰川之巔巍峨神殿。孤獨的小鳳凰終於抬起布滿淚痕的臉,從虛空中微笑逝去。
更遠一些的地方,地獄鐵輪山萬裡綿延;孔雀明王站在血海懸崖上抬起頭,大鵬鳥正張開金光恢弘的翅膀,從天穹翱翔而下。
地獄不周山,魔眼散發出的淡紅霧氣漫山遍野。
山頂上有一座小木屋,庭院草地石徑,柵欄歪歪斜斜。
臺階邊鳳凰明王親手種下的那一叢修羅花,終於在地獄亙古不變的風中,緩緩地搖曳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