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天邇君。靈魂有靈魂應該去的遠方。”
他伸出手,於靖忠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猝然喝道:“不!——顏蘭玉!”
然而後者隻是抬起頭,向他微微一笑。那神情裡帶著苦澀、眷戀和無奈,但也隱藏著某種更深的東西,仿佛是一種解脫。
就像經過漫長旅程後望見了終點的行人,又像是終於背起行囊,向著遙遠大山啟程而去的朝拜者。
與此同時,他伸手按在天邇岐志心髒部位,手背上猛然浮起銘刻著繁復咒文的金色五芒星!
於靖忠愕然一看自己的手,果然五芒星已經不見了。緊接著半空中時空縫隙轟然崩塌,猶如黑色的帷幕緩緩拉開,帷幕後赫然是無盡的地獄深淵,無數糾纏在一起的悽厲鬼哭撲面而來!
陰冷氣流形成飓風,混亂間於靖忠摔倒在地,隻見通向地獄的大門瞬間將顏蘭玉和天邇岐志兩個人同時吞了進去。
“顏蘭玉……”於靖忠爆發出怒吼:“顏蘭玉!!”
他幾乎攀著巖石衝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在千分之一秒的剎那間碰到了顏蘭玉的指端!
——然而緊接著,兩人的手交錯而過,顏蘭玉墜入深淵,向他微笑著揮了揮手。
那就是地獄之門合攏前,於靖忠看到的最後一幕景象了。
“顏蘭玉!回來!!”
虛空猝然震動,空氣無聲無息合攏。幻象在風中完全消失,幾秒鍾內連最後一點影子都完全不見了,山林中隻留下滿地瘡痍和燒焦的巖石,以及滿地搏鬥後留下的斑斑血跡。
於靖忠全身血液都涼了,手腳發軟,搖晃幾次都站不起來。
不,不可能……
一定不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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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滿把抓住土塊,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迅速而又無比狼狽地衝回到剛才的土丘上。被碎石割破擦傷的疼痛他完全感覺不到了,甚至連任何聲音都聽不見,隻有血液衝擊頭頂和耳膜,心髒仿佛被數根鐵絲緊緊勒成隨時會爆裂的肉塊。
哐當一聲他翻過土丘,摔倒在地上,連爬起來都顧不得,抬頭就向前方望去。
——顏蘭玉靜靜躺在那裡。
他如同被孤零零棄置在大地上,胸膛一動不動,好像連呼吸的微弱起伏都沒有,和遠處冰冷、深沉的夜幕完全溶在了一起。
Chapter 89
地獄, 血海。
一道碧綠色的火焰橫跨天際, 高溫將驚濤駭浪瞬間蒸發成白汽, 形成一道帶著壯麗光暈的彩帶。
緊接著, 光帶延伸的盡頭被純青長箭轟然爆開, 箭鋒如流星般斬風破浪, 瞬間將高空另一端的摩訶撞飛了出去!
鳳凰飛越長空, 速度之快幾成虛影,緊接著一掌抓住摩訶,頂著狂卷的氣流將他硬生生壓下。兩道身影從高空中急劇下墜, 緊接著轟一聲摔進了血海!
周暉尾隨而至,隻見海水如有生命一般從摩訶身側刷然分開,洶湧退去。楚河一手死死按在他胸前, 兩人從波濤壯闊的水牆中急速墜落海底, 緊接著轟然落到海底深處,一塊坦露出來的平地上。
周暉想都不想, 拔腿就向下衝, 然而緊接著隻聽楚河厲聲道:“別過來!”
“你……”
“別過來, ”楚河淡淡道, 他半跪在地, 直視著腳下的摩訶:“……這是我和大毛之間的事。”
周暉遲疑著停住了腳步。
在兩大明王神力的巨大壓迫下,血海中所有魔物都飛快向遠處遁去, 海水被無形的巨力向兩側推去,形成一望無際的、壯觀而又空空蕩蕩的水牆。
摩訶一動不動躺在地上, 冷冷道:“周暉想要殺死我, 母親。”
楚河柔聲道:“他沒有。”
“為什麼他殺我的時候你無動於衷,我還手就要被阻止?”
“他並不真的想殺你。”
摩訶眼珠動了動,終於望向鳳凰。
孔雀明王的面孔和母親極為相似,但哪怕一個剪影都能分辨出明顯的不同。摩訶的眼梢微微挑起,眼睫總是習慣性眯著,看上去十分銳利而又有一點神經質;他舉手投足都十分隨意,說話的時候語調總帶著嘲諷,哪怕什麼都不說也不動,隻漫不經心地坐在那裡,身上都縈繞著一股從內而外透出的戾氣。
隻有在面對鳳凰時,他這種焦躁的感覺才會稍微淡去一些。
“他也許有過這個想法,但並沒有真的下手去做。”楚河頓了頓,道:“所以我希望你的想法也隻是想法而已……有些事情已無法改變,但一輩子都不要付諸行動就好了。”
摩訶嘲諷道:“我以為您一直致力於讓這個家恢復和諧呢,原來您也承認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了?”
楚河沉默了片刻。
“是我的錯。”半晌後他道,“是我一開始就想改變本應如此的事情,才釀成了今天的結果。”
他松開摩訶,一屁股坐在地下,把手隨意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望向遠處磅礴的水牆。
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消失了,摩訶有點不適應。他躺在地上眨了會兒眼睛,才慢吞吞起身坐在楚河面前,警惕地盯著母親。
“……您到底想說什麼?”
“你被天譴的時候,”楚河緩緩道,“我也覺得周暉確實是想讓你死的。”
摩訶怔了怔。
“那是我這輩子最恨周暉的時候,我覺得他明明應該救你,卻袖手旁觀,甚至還阻撓我代替你去承受天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才是想殺死你的劊子手。因為這件事我對他的憤怒和恨意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想到分手,連當年三十三重天上的雪山神女……”
摩訶專注地聽著,楚河卻突然頓住了。
——甚至連當年的雪山神女,都沒有讓我燃起如此清晰而深刻的憤恨。
不過他並沒有當著摩訶的面把這句話說出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慢慢意識到,我對周暉的憤怒其實更多來源於移情和自我欺騙。在你被封印在H市地底石窟中的數百年歲月裡,我真正怨恨的其實是自己——那個沒有辦法保護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陷入泥潭中的自己……”
“根本不是那樣!”摩訶猝然反駁:“跟您沒有關系!如果從小沒有您的話——”
“就是那樣的。”鳳凰心平氣和地打斷了他,“在教育你的過程中我做了太多錯誤的決定,正因為無法面對坑害了孩子的自己,我才把一切怨恨都轉移到周暉身上。‘為什麼不向摩訶施以援手?為什麼要阻撓我代替摩訶承受天譴?’——其實我內心深處是知道的,如果從天譴第一道雷開始就親身代替你的話,我堅持不到最後一擊便會神魂俱滅,而周暉的結局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
摩訶沉默良久。
“而周暉的決定,並沒有什麼錯。與其說他選擇犧牲你,不如說他選擇承受被怨恨的代價,也要保住我……”
鳳凰語氣略微復雜地頓了頓。
“很多年以前我認為孩子是最重要的,血脈相通的你和迦樓羅才是最不可能棄彼此而去的。但在歲月的流逝中,我漸漸發現,這其實是一種很自私的想法。僅憑血脈就認定了至高無上的重要性,又將他人的真心和愛意置於何地?”
“在漫長的一生中,你總能找到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人,你對他付出感情,也可以要求他以相同的感情陪伴你到生命的終點。然而這個人不會是你的後代,孩子沒有承擔父母過度感情需要的責任,相對父母也沒有必須為孩子犧牲一切的義務。周暉從開始就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我到最後一刻才明白過來。”
“……我明白您的意思。”摩訶吸了口氣,低啞道:“但我還是不想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盤起腿,細長白皙的手指搭在腳腕上,目光定定地落在地面,銀色的長發從臉頰一側流瀉下來。
楚河看著他。
當摩訶還是一隻小孔雀的時候,就習慣這麼盤腿坐著,一個人在角落裡專注地玩自己的羽毛。
那個時候他正承受著噩夢折磨的痛苦,每天在恐怖的幻象和現實中混淆不清,狂躁、不安、神經質,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稍微安靜下來。
“沒關系。”半晌後楚河嘆了口氣道。
“……”
“我隻是想把天譴時你父親的做法,來解釋給你聽……但你說得對,有些事情已經沒法改變了。”
他們相對而坐,遠處海濤聲聲,從幽暗的天空下傳來。
“我們來商量件事吧,”楚河突然說。
摩訶抬起頭。
“周暉作為地獄魔壽命是有限的,推測還有這麼多年。”楚河比了個數字:“而你天人五衰的症狀在血海中有所緩解,撐到那時應該沒問題。”
“您是說他臨死前我能去補最後一刀嗎?”摩訶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從此隻在神魔兩界來回,不去進犯人界的話,周暉死後,我就把我的神格給你。”
楚河的神情十分平靜,甚至連語速都沒有半點停頓,聽起來和“從此以後要乖乖的哦”或“我的遺產總歸還是給你繼承”一樣沒有任何分別。
然而這話在摩訶耳朵裡不啻於□□,讓他當場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