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休書,聲音喑啞:「爺,您這是休書,不是和離書,休書給了,便是真的斷了。」
蕭明憬微微一僵,我卻格外安靜的收好了休書。
我被休了,但比休更難過的是,我也沒辦法在謝家待了。
謝家是大家族,還有很多待嫁的姑娘,我住家便會毀了所有人的名聲。
最後,我爹娘決議,把我送回南陽的外祖父家。
心中的薄涼感凍得早已經麻木,我坐在堂前,垂頭聽完他們的商討完我的去向然後抱著不多的行李上了車。
我到外祖父家時已經是晚秋。
天氣漸涼,我下馬車時是舅母來接的我。
外祖父外祖母年邁,家中舅母便負責了我,她生怕我帶壞家裡的公子小姐,隻借口沒有空著的院子便匆匆把我安置在了佛堂。
佛堂並不算好,佛堂大門平日都鎖上了,我出不去門就罷了,還經常有人忘了給我送飯,我想自己做,可又沒有食材,佛堂的小院裡隻有一口井,我便自己打水來燒,偶爾餓狠了便灌一肚子熱水。
佛堂沒有睡覺的房間,隻在佛像後邊擺了一張床,我睡了兩三日,便開始做噩夢。
夢驚醒時,我看著佛像總有一種全是我的錯悲哀恐懼感,後來我有點怕了,我怕就這麼被關在佛堂關一輩子。
我才一十七歲,我怕我最後不是死就是瘋。
9
自那日驚醒,我便拼命地練習爬墻,剛開始,我總練不好,後來稍微好一點,生生練習了一個月,我不記得摔過多少次。
我才第一次翻過墻頭,那天很幸運,趕在府裡的小廝休沐,我撐著身子翻過三層院墻,第一次看見了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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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梳著婦人發髻,借口給夫君買衣服買了套男裝,又尋了鍋灰把臉脖子手衣服都塗臟。
為數不多的首飾錢財全被我換成了銀票,藏在了衣領之間。
身上隻帶著百十文,才又學著跛子一瘸一拐去租馬車。
車夫問我去哪,我不敢說話,隻比劃半天,往北走。
我記不清穿過多少村莊和城,這一路並不算好走,所幸我的腦子一向好使,我渴了餓了也不買東西,隻一瘸一拐地去乞討。
就這麼生生走了兩個月,大雪紛飛時,我步履維艱地到了邊關。
我沒急著去見我大哥,反而在軍營附近租了處房子。
流浪了兩月,我烤著火松了心神便睡了過去。
再醒來,我是在一片嘈雜聲中睜了眼:「這小兄弟還活著,居然沒被燒死,真是萬幸。」
壞消息,我租的房子著火了。
好消息,我沒死,還住上了軍營。
帶我回來的是一個挺漂亮的青年,和一眾銀盔鐵刃的兵士不同,他穿著紅色的官袍。
細腰一束在兵士之間格外醒目,一張漂亮精致的臉,讓我看呆了,好半天移不開目光。
直到有人一把掀開帳門,
「魏真,有兵士來報,那刺馬器布置好了,您快去看看如何!」
我順著聲音,抬頭的一瞬間眼含熱淚,但還沒開口,就聽我大哥問道。
「魏真,你這哪裡救的這小要飯的,怎麼還留在了軍營。」
我的一聲大哥卡在了嘴裡,又羞又怒,這該死的謝硯,說誰小要飯的呢!
魏真聽見他這話,思索著問道:「你不認識他?他身上可有你們謝家的玉佩,還以為是你謝家的人才帶過來了。」
「謝家的玉佩?」謝硯收了表情,認真且冷漠地打量我。
「奇怪,我們家確實沒有這般黑這般瘦的小廝。」
「......」
「你到底是何人?」
我心裡冷笑,嘴上卻沒交底,隻甕聲甕氣地道:「小的林無端,是夫人陪房林管家的孫子,公子您出來的時候,我才八歲,許是長大了長開了,公子您未認出來,此次過來是想投奔公子您。」
謝硯盯了我會,隨便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聽我什麼都能說得上來,才半信半疑點了點頭。
我松了一口氣,我在軍中留了半月,由於謝硯太忙,便把我留在了魏真這邊。
魏真這個人很好玩,他是兵器所魏大人的兒子,姓魏名真,字不假。
我聽見他的字的時候,偷偷笑了好半天,魏真無奈:「不過是家父對我的警誡,做人要真真正正,容不得一絲作假。」
我抬頭,對上魏真無奈的目光卻有些看怔了,魏真有一副好皮囊,十分的好,比京城萬花樓的花魁還要好,而他眼尾還有一點痣,挑起來時有種的動人心魄的美感。
我跟魏真久了,就成了魏真的小隨侍,隨他在邊關撐墻東奔西走,夜裡也睡在他的帳裡。
他帶了很多兵器的書,無事之時,我便拿來看。
他見我看,便要考我,幾個問題問下來,他表情越來越嚴肅。
我思索著有沒有答錯,可所有問題應該都不差一字啊!
我應該不會記錯的,我看著他小心地問:「可是哪裡錯了?」
「不,全對,所以你真的是謝府管家的孫子?」
嚇死了,還以為答錯了,原來是懷疑我身份。
嗯?不對,他懷疑我了,萬一他知道我是謝卿韻,豈不是要把我送回謝家,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那個佛堂了。
再回去,我會死掉的。
「你......哭了?」
我垂頭避開他的目光,聲音如泣如訴:「身世很重要嗎?為何我是管家孩子就不該會讀書?我是謝家的奴僕,生來便不能考取功名,可連讀書都不能讀嗎?又不是我生來就想當奴僕......」
「我不是嫌棄你......」
「公子您生來便高高在上,怎會懂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
「覺得我讀書就有違常理,為什麼?就因為我生來就是奴籍?」
我淚大滴大滴落了下來,魏真一瞬間目光有了愧疚。
我偷偷勾起一個嘴角,還好是魏真,如果是我哥,他向來看不得眼淚,看見我哭的一瞬間應該就讓人把我拖下去了。
就像小時候,我那時親事剛定下,我忽然就很難受,我鬧著不肯去交換信物。
我哭著求我爹娘,我哥,最後他們看不得我的眼淚,就讓人把我關在了個小房間。
關了很久,後來他們說他們都是為了我好。
對啊!我信了,他們都是為了我好,不然我還要被關小黑屋。
我哥在我臉上畫貓,他說這個樣子很可愛,我信了,因為我不信能怎麼樣呢?
蕭明憬第一次接回周氏,他跟我說,隻是一時貪歡,他最喜歡我,我信了,我不信的話我要跟他吵嗎?
後來他打死我的丫鬟,他說是因為他誤會了我,我當然也信了,因為,我不信也沒什麼用。
我哭沒什麼用的,我鬧也沒什麼用的,我隻有一遍遍告訴我自己,他們是愛我的,不然我也沒辦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看著魏真,忽然哭得更厲害了,魏真小聲勸慰:「你別哭了,你所想考取功名,等我回去給你銀兩,幫你脫了奴籍便是。」
「魏大人......說笑......我......除了讀書,又不會......別的......」
「你會讀書便夠了,這樣吧!你若願意,可來兵器處來當差。」
魏真還在安慰,但我卻怔住了,我這半生,唯一一次得到了我想要的結果,是在今天,是我用眼淚騙了魏真。
我心裡一瞬間愧疚,但馬上就看開了。
我還活著就好,比什麼都好。
10
魏真初春便要回京,我跟著他一起回去了。
我總歸是求出路,怎麼都該選最安穩的。
毫無疑問,跟魏真就是最安穩的。
我的臉還是很黑,我有意用中藥養出來的,我還是那副幹瘦的模樣,我誠心保持的。
但是我身體卻結實了起來,之前是大小姐,走幾步喘得要死。
如今當了一段死要飯的,跑得飛快。
春困秋乏,我穿著狗皮小襖,天天縮在魏真身邊打盹。
大約是上次被我鬧得他有些愧疚,魏真最近有些縱容我。
他居然讓我在他身邊吃飯了,我之前吃飯是特別規矩的,但當了兩個月的要飯的,我現在吃起飯狼吞虎咽,甚是不文雅。
我懷疑這也是謝硯沒認出我的重要原因,他到死也想不出來家裡嬌生慣養的妹妹有一天能抱著肘子啃一臉油。
但此時,魏真看著我有些哭笑不得:「斯文些。」
「大人。那樣吃不香。」
「欸!這,人怎能......不懂規矩。」
「規矩條條框框的,圈得人多難受啊!大人您吃,我飽了,去車裡睡會。」
我走了一半,回頭看了一眼魏真,魏真試圖像我一樣吃一口肘子,但手指捏著肘子好半天,終究沒下得了口,倒把我看樂了。
11
我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早春二月,魏真一到京城就開始忙,他顧不上我,隻給了我一筆銀子讓我自己去贖出奴籍。
我哪裡有奴籍,索性隻抱著銀子去買了處房子,又打點人重新給自己上了戶籍。
我抱著戶部文書,就在兵器部當了差,說是當差,但還是日日跟在魏真身後,幫他寫文書,給他改圖紙。
我書讀久了,也能給他參考一二,一來二去,魏真真是拿我當了兄弟。
他大半夜睡不著,都來我家敲門:「林無端,我有一個新想法。」
我迷茫起身:「大人,三更天了。」
「快開門,你快看我的新圖紙可不可行。」
「......」
還是要飯好啊!至少要飯不用大晚上上班。
我最後還是認命地起床給他開門,他上來慷慨激昂地講完,我想了想覺得可行,最後一起改圖紙,我改完圖紙,一回頭,魏真在我床上睡著了。
我看著他,放輕了步子,美人睡著也是這麼漂亮啊!
我屏氣小心伸手勾他的頭發,青絲一圈一圈纏上手指,我有些心滿意足,跟想得一樣軟啊!
12
我再見到蕭明憬已經是入夏了,時隔一年,他似乎總有什麼心事。
人山人海裡,他茫然抬頭,忽然一把拽住了我。
「阿錦......」
他話未說完便被魏真打斷了:「無端,這是三王爺,快見過王爺。」
蕭明憬手松了一下,我連忙也跪下:「草民叩見王爺。」
聽著我粗啞的聲音,蕭明憬像是回了神。
「你叫林無端?」
「是,草民林無端,在兵器部當差。」
蕭明憬多看了我兩眼:「抱歉,是我認錯了人,我忘了她已經死了,起來吧!」
我麻溜爬起來,很知趣地滾去魏真身後。
走了很遠,魏真才用隻有我們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開口。
「聽說謝家老大謝溫家嫡出的小姐沒了。」
「嗯?」
謝溫不是我爹嗎?嫡出的小姐?我?我死了?怎麼沒人通知我?
「聽說是被休回家,在南陽親戚家自盡了,由於是過年,謝家老爺子不讓謝溫接回家下葬,最後還是在南陽草草下葬,畢竟是發妻,王爺可能也是覺得愧疚吧!」
心中有一絲悶悶的悲意,人卻不落話茬地回道:「貴門女子被休,最後十有八九不都是自盡,王爺休妻的時候未曾想到這些嗎?」
「人不後悔哪知自己會後悔,行了,回去改圖紙。」
我向前走,不曾回頭看身後的蕭明憬,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也不曾回頭看我。
我現在很好,一個人也很好,比我想的要好百倍千倍。
南陽那邊大約是發現我逃跑了,不好告知這邊,索性就趁過年說我死了,剛好在那邊葬了我。
等過幾個月,哪怕要驗屍,也隻剩骨頭了,再不濟,也可以說我屍骨被盜了。
而且她們料定我不會回家,畢竟從我被送到南陽時,就沒有家了。
事做得真好,那便當我死了吧!
那樣的謝阿錦,死了也好。
13
事情安穩了半個月,我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魏真在某天,一把把我拉走了,我沒掙扎。
隨他上了房間,看他裡三層外三層地鎖了門。
我沒說話,猜到了一切,隻懨懨地盯著腳尖。
「謝卿韻,你騙我。」
我這個愧疚感一瞬間達到了頂峰,瞬間認罪了:「......嗯。」
魏真氣昏了頭,指著我氣得說不出話:「你你你......我這麼信你,你為什麼騙我?」
「我真不是故意的。」
「......真的?」
「嗯。」
「哦!」魏真半信半疑,又問了一句,「真不是故意的?」
「大人,天地可鑒,絕對真真的。」
然後我看見魏真笑了,美人笑起來總是更漂亮。
但美人笑完,面色更冰冷了:「謝卿韻,三王爺找我,說要見你。」
我心肝都在發顫:「他見我作甚?」
「他說他當初答應你要接你回去。」
我更恐懼了:「我不必他守諾,我也不必他來接我,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魏真聲音都輕快了些,「所以我拒絕了,就在前天,我呈報陛下給你升了官,你現在是七品兵部少司副侍林無端,我的直屬下屬。
也是正兒八經兵部官員,朝廷律法裡曾規定,兵部官職人員在職期間,無人可以隨意免職帶走。」
我敏銳地發現一處漏洞:「你前天就知道我是謝卿韻了?」
「我月中就知道了。」
「那怎麼今天才這麼生氣?」
「呵,還問起我了,我倒想生氣,可哪裡得及生氣,那邊蕭明憬也在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