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盡快找地方接他們出去的……」
來京城這麼久,我曾私下裡做活,賺了些小錢,段荊當我解悶,有時還搶我繡品去自己藏著。一來二去,小有積蓄,在城中找間舒適的客棧不成問題。
尚未成親,一切要遵循章法。
我跟在爹娘後面,二老開心,我便開心。
春生也笑:「難得有爹娘惦記閨女,千裡迢迢來看的。姑娘好福氣,等咱們公子成了家,給老爺夫人風風光光地接過去。」
我笑笑,心中如化開的春水,總覺得日子有了盼頭。
到了住處,伺候爹娘收拾好東西,我被娘拉著坐下。
她仔細摸著我的手,滿臉羨慕:「那段公子當真疼你,手都白凈了不少,是少奶奶的命哩……」
爹四處打量著,在屋裡轉來轉去。
我記掛弟弟,便問起他婚後可好,未能親眼見他娶妻,心中略有遺憾。
娘沒有說話,反倒對我的鐲子多瞧了幾眼:「挽意呀,你這鐲子……是好東西吧?」
我紅了臉:「既明——呃,大公子送我的——」
當日他替我擦完手,鄭重其事地從小匣子裡取出一枚鐲子,給我戴上。
我知道這鐲子貴重,不敢取下,便日日帶著。
「娘一輩子沒帶過鐲子,給我戴戴?」
我一愣,遲疑了一下,手腕便被娘拽住,把鐲子擼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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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這——」
我本能地要抓回,被狠狠拍在手背上,白潤的表皮頓時紅了一大片。
我忍著痛,說:「大公子送我的,不能摘……」
這是段荊母親的遺物,亦是段荊獨有的聘禮,在我眼中千金難抵。
我娘剜我一眼:「都當少奶奶的人了,差這點銀子?你個小白眼狼,好東西補貼補貼娘家怎麼了?」
我拖住娘的手腕,低低求道:「我有銀子的,什麼都行,這個鐲子給我留著吧……」
爹晃悠到娘身邊:「挽意啊,家裡正是缺錢的時候,你那點銀子值幾個錢?」
我瞬間就急了:「如何會缺錢?段府的兩千兩銀子呢?」
爹娘對視一眼,眼神躲閃:「什……什麼兩千兩?你個黃毛丫頭,值幾個錢?就連你弟弟娶媳婦,還是我們老兩口砸鍋賣鐵湊夠的聘禮。」
心頭仿佛壓上塊大石頭,方才的喜悅一寸寸被失望沖垮,我咬著唇,忍著委屈,問:「爹娘,你們來京城,到底是為什麼?」
娘輕咳一聲,半晌突然說:「我們也不瞞你了,媳婦要換大宅子,不然就鬧著分家。這就是把我們倆的血榨幹了,也買不起啊,你弟弟豬油蒙心,跟著媳婦瞎鬧,我和你爹……也是沒法子了,才來找你要點錢。」
我心裡一堵,半天沒說出話,喜悅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潑得幹凈。
娘握住我的手:「挽意啊,咱家就你最出息,你不幫你弟弟,就沒人幫了。」
我沉吟半天,說:「那我回去取錢。」
爹娘一喜,連連答應。
「能不能先把鐲子還給我?」
娘捂著鐲子一縮:「不成,多多益善嘛!」
「娘!」我氣得發抖,「這是大公子的!」
「他還能跟我個丈母娘計較?」
爹突然插話道:「你有多少?」
我悶頭,穩住情緒,「二十兩。」
「二十兩?」二人齊齊拔高聲音,「你好意思拿!」
我深吸一口氣:「這是我全部積蓄了……」
「大公子呢?你相公呢?你跟他要啊!」我爹背著手,急得團團轉。
我騰地站起,被氣狠了,眼眶發紅:「他是他,我是我,咱家缺錢,跟他有什麼關系?」
我爹老眼瞪著滾圓:「你要是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幹嗎不給錢?」
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令人難堪的話。
那夜段荊的炙熱、瘋狂,和事後溫情款款將鐲子套在我的腕上,明明是情到深處、水到渠成,在我爹的一句話下,突然擊潰了心防,仿佛我真成了個骯臟不堪、以色侍人的下流胚子。
大腦頃刻間空蕩蕩的,啞口無言。
我低著頭,使出吃奶的勁兒去拉娘的腕,想把鐲子拽下來。
她與我爭執尖叫:「不孝女!賠錢貨!敢跟你老娘動手了!」
我聲帶哭腔:「你把鐲子給我,我二十兩都給你……你別跟我搶……你別跟我搶……」
一個滑脫,啪!
清脆的碎裂聲伴隨著鐲子墜地,響徹室內。
場面一靜,我娘怔怔盯著一地碎片,氣急之下狠狠給了我個耳光。
我怔住了,耳根臉頰火辣連綿成片,伴隨而來,是我不受控制地顫抖,想擦淚,手都擦不對地方。
春生等在門外,喊了一聲。
我怕被他看到難堪的場面,頭也不回地跑出門去。
一路撞到無數個下人,沖進段荊的小院,關進小廚房號啕大哭。
明明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我想全心全意地待一個人好,可一回頭,是三張不知滿足的臉。
割不斷的血緣,逃不掉的孽債,隻等著哪天把我的血吸幹,骨髓咂摸幹凈才滿意。
春生在門外敲了幾下,便沒動靜了。
我在屋中待了很久,淚痕幹透了,慢慢從草垛上站起身,擦幹淚,準備做飯。
春生突然急急地敲門:「姑娘!大公子他們回來了!」
我愣在那兒,一時恍惚起來,段荊回來了嗎?
繼而有人敲門:「張挽意,別躲裡面不出聲,開小灶呢?」
段荊的聲音張揚自在,可以輕易穿透黑夜。
我一步步上前,輕輕抬起門栓,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面踹開。
溫柔的月光傾瀉下來,清風徐徐,我頃刻撞上一個堅實溫暖的胸膛。
段荊緊緊抱住我,狂野地揉亂我的發,「張挽意,爺回來了。」
6.
風涼,他的懷抱卻滾熱。
燙得我眼淚都掉下來。
「人傻了?」
段荊見我久久不說話,低頭親親我:「哪家的小娘子,記性真差,才幾日不見,就忘記相公長什麼樣了。」
我嗅著熟悉的香氣,壓在心底的委屈一股腦往上冒,臉埋進段荊懷裡,悶聲哭泣。
段荊說到一半,突然住嘴,摸摸我腦袋:「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
「你吃飯了嗎?」我問。
段荊輕聲說:「還沒呢。」
「我給你下碗面吧。」幸好屋裡黑,段荊瞧不清巴掌印,我剛要轉身忙活,他突然拽住手腕,拉過去。
一隻手掐在我下巴上,抬起。
段荊眼神犀利,幾乎瞬間鎖定了巴掌印的位置,驀地冷下臉:「誰欺負你了?李氏那混賬?草!」
他扭頭就要給我討說法。
我急忙拽住段荊的衣角,小聲說:「不是她……」
「那是誰?這遍京城,敢欺負小爺的媳婦,我看他不想活了!」
春生尷尬地立在外面,小聲道:「公子……是姑娘的娘家……來人了。」
處於盛怒中的段荊一滯,眼皮跳了跳:「什麼娘家?」
「我爹娘。」
段荊緊緊抿著唇,沉默了好半天,拇指輕輕撫在我臉頰,語氣生硬:「為什麼打你?」
我開不了口。
能說,他們想要錢,沒要成,與我起了爭執嗎?
我試著轉移話題:「我給你下碗面。」
段荊站著不動,壓著沉怒:「春生,你說。」
「他們要錢。姑娘別嫌我多嘴。要錢又打人的爹娘,全天底下也沒幾個。」
我生怕段荊生氣,兩手環住他的腰,一動不動。
段荊沉著臉,去掏荷包:「他們要多少?」
他不會真想給錢吧。
我急忙按住他的手:「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張挽意,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難過極了,低著頭,淚珠一顆一顆地掉,好半天,小聲說:「鐲子碎了……對不起……」
那鐲子意義不凡,多少錢都還不起。
段荊的身子一僵,很久,才輕輕抱住我:「沒事,不就是個鐲子,我再送你一個。」
聽完我心裡更難受了,攬著段荊的脖子,仰頭看他。
他眼下掛著淺淡的烏青,下巴上長出胡茬,隻有一雙眼睛神採奕奕,深情繾綣地望著我。
胳膊用了幾分力氣,勾住段荊的脖子,將他拉低,輕輕吻住。
段荊嘴唇顫了顫,瞬間反應過來,攔腰一抱,將我放在灶臺上,哐當一腳踢上門。
他死死壓住我的後腦,奪過了控制權,緊接著,熾熱濃烈的深吻裹挾著我的神志,如同在大海的浪潮裡沉浮。
滾熱氣息噴吐在耳畔,他垂眸:「我很想你……」
說著,咬住我發絲,耳語道:「快想瘋了,這麼寶貝的人,怎能叫別人欺負……」
心中的難過和傷痛攪成一團,我含著熱淚:「妾身願意為公子做牛做馬。」
段荊神色一僵,手驟然用力,青筋暴露。
「你再說一遍!」
「妾身這輩子的債都還不清了,不配為公子妻室,願為公子——」
段荊突然拿開我的手,反剪在身後,一雙黑眸裡壓滿暗沉沉的怒氣:「哪學來的腔調?」
我無視段荊的火氣,張嘴想要吻他,被按住肩膀推遠。
段荊徹底怒了:「張挽意,你給我說清楚。」
「公子前路光明,我不能拖累你。」
我想明白了,來日爹娘惹了亂子,他們隻能是張挽意的爹娘,不能是段荊的嶽父嶽母。
他們生我養我,鬧到衙門,也擺脫不掉這層血脈關系,我這種家世出來的夫人,隻會叫段荊蒙羞。
他還有大好前途,將來位極人臣也未可知,古往今來,因妻室作亂毀掉前途的大有人在,我既已掉在爛泥爬不出來,何苦把他一起拽下去。
在段荊沉怒的目光裡,我說:「公子把我收做通房也好,當做奴婢也罷,甚至趕出府,挽意都認。公子的妻位貴重,不要許我這種低賤之人。」
段荊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得慘白:「張挽意,你這是給我納了個妾是嗎?你他娘的把自己給納了!對嗎!」
我從來沒見過段荊發這麼大的脾氣,他一言不發地給我整理好衣服,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
門哐當一聲巨響,差點摔爛。
我坐在灶臺上,緩了一會兒,蜷縮著身子,捂住臉。
搞砸了……
真是一團糟……
明明想委婉一點的,可看見段荊那雙眼睛,愧疚就如同大山壓在心頭,我隻想讓他活得更好一點,像天上高懸的明月,朗照人間,分給我一小片光明就可以了。
過了許久,我裹緊冷透的衣裳,擦幹眼淚,出門往東偏房去。
已經深夜,窗邊還亮著燈。
我敲響門,娘問:「誰呀?」
我應了一聲,門才緩緩打開一條縫。
娘的臉色不太好,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生硬道:「你來幹什麼?」
我從懷裡掏出一袋銀子:「送錢來了。」
娘的臉色緩了緩,伸手:「給我。」
「等等。」我捏著錢袋子收回手,「你先如實告訴我,弟弟到底出什麼事了。」
「都跟你說了,是媳婦——」
「娘,如果他出了大事,我可以去跟大公子求情,多要一些銀子。所以你別瞞著我。」
兩千兩,把事情擺平,再換座大宅子綽綽有餘。
爹娘絕不是因為此事來的。
娘的神情松動了,半晌掙扎道:「你弟弟……他……他背上人命了。」
腦海突然一陣嗡鳴,我晃了晃,勉強扶穩身子。
「什麼時候的事?」
娘支支吾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