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微塵展顏一笑,走到吧臺邊問:“喝點什麼嗎?”
葉笙沒說話。
寧微塵思索片刻,猜測葉笙現在喝不慣咖啡飲料,給他倒了一杯涼水,他走過去,含笑將水遞給他。
葉笙接過水後,一直低著頭,牙齒輕微地咬了下唇,這是他煩躁時會下意識做出的動作。
寧微塵坐在他對面,聲音像是徐徐流動的清泉:“你看,我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葉笙喝了一口水,溫涼的液體讓他幹渴的喉嚨稍微舒服了點。
寧微塵笑著說:“哥哥,我覺得你有點口是心非。”
他語氣平靜,言辭卻冷漠。
“你嘴上說要過安穩生活,可你每一次都做的事都是主動趟進渾水。”
葉笙一言不發把玻璃杯中的水喝光。
寧微塵饒有興趣看了他一會兒,隨後聳肩,無奈地嘆氣:“到頭來,反而是我為你隨便說說的話操碎了心。”
葉笙唇瓣貼著杯子的邊緣,垂下的眼睫把所有晦暗的視線遮掩。
寧微塵笑著給出建議:“你要不要重新規定一下人生計劃?我覺得你對自己的了解不夠深啊。”
葉笙抬眸看著他,靜靜說:“你不是很希望我按自己人生計劃走下去嗎?不和你扯上任何關系。”
寧微塵對上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地扯唇一笑。坐在這間處處好似都浮動著玫瑰氣息的酒店裡,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曖昧、旖旎好似都徹底展露。
寧微塵雙眼含情,笑著輕聲說:“嗯,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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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情的注視,最冷淡的回答。
“不過你就算不按自己的人生計劃走,也影響不到我。”
“葉笙,如果你很想做個好人的話,要不要考慮加入非自然局做執行官?”
葉笙沒說話。
做個好人……
這裡很安靜,過高的樓層將城市的一切喧囂吵鬧都隔絕在外。當寧微塵收斂了那些偽裝的熱情和輕浮的愛意後,坐在葉笙對面的是一個他認識到現在,身份目的能力都全然陌生的人。
寧微塵漫不經心道:“我可以幫你引薦給淮城的非自然局。但畸胎的事,最好趁我還在淮城的這段時間解決。”
葉笙暫時還不想跟他說自己的人生計劃。
“怎麼解決?”
寧微塵:“安德魯過幾天會來淮城,他有辦法。”
葉笙經歷過一番煩躁過後,心反而安靜下來。
寧微塵微笑:“哦,在他來之前,我們要偽裝一對親密愛人。你是不是應該改變一下對我的態度?”
葉笙一臉冷漠:“你不是和我談過戀愛嗎:我談戀愛什麼態度,你還不清楚?”
寧微塵來了興致,唇角彎起:“清楚啊。寶貝,你談戀愛可熱情了。”
葉笙雖然想象不出自己談戀愛的樣子,但聽到這話就已經知道寧微塵在放屁了。
“你果然是在夢裡談的。”他伸出手:“項鏈給我。”
寧微塵對他的不解風情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伸出手拉開前面桌子的一個抽屜,很快把那條魚鱗項鏈拿了出來。
第28章 真相
魚鱗項鏈物歸原主。
葉笙摸索著這片淡青色的鱗片, 低下頭,說不出什麼心情。他不知道外婆為什麼要把這片魚鱗作為盒子的鑰匙,在他眼裡這就是一條他從集市上隨手買來的廉價項鏈。廉價到可以在列車上隨意送給陌生人。如果他沒有在宴會上遇到寧微塵, 是不是他這輩子都打不開那個盒子?
穿過魚鱗的線很粗糙, 葉笙用指腹輕輕碰了下就將它放進了兜裡。門鈴聲響起,酒店的服務人員給他送來了手機還有一套換洗的衣服。
寧微塵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他留下這麼一句話,便走向左側的主人房, 剩葉笙一個人坐在原地。
玫瑰帝國酒店的套房比之月城酒店有過之而無不及。葉笙在宴會廳沾染了一堆香水酒精的味道, 自己也聞著不舒服, 拿起睡衣,走進浴室, 匆匆洗了下換好衣服就走進了一間客房。
他躺在床上, 開著臺燈,好好端詳著那條項鏈。淡青色的鱗片上有很多劃痕,都是在陰山留下來的。
那個曾經他最想擺脫的地方,現在卻好似有種奇異的能力, 光聽到名字就讓葉笙一直飄浮不定的心安靜下來。
他果然很適合陰山。
這裡是市中心,淮城最繁華最昂貴的地段。葉笙在天價的酒店房間,回憶的卻是無數次被貧窮折磨的過往。
寧微塵說, 他對自己的了解還不夠深。
其實,他從來就沒想過要了解過自己。
人為什麼而活?這個問題葉笙一出生就在想。他不知道別人幼年生病是什麼情況,但是對葉笙來說, 很痛、特別痛。發燒時, 意識鈍痛模糊, 內髒顛倒戰慄, 骨骼、血液、靈魂每一處都在烈火中煎熬。
他來到這個世上最先體會到的感覺就是痛苦。
後面病好了, 葉笙人也跟失了魂一樣。村裡人都說他是被燒傻了。
實際上他更像燒魔怔了。從出生開始,他對這個世界就有一種尖銳的恨意。歇斯底裡,怒吼破壞,癲狂毀滅,都不能消除的恨意。隻是小時候太虛弱了,做不出任何失控的樣子,所以隻能選擇閉眼睡覺、閉嘴發呆,於是給人的感覺就是木訥和遲鈍。
外婆卻好似能看透他的內心。
她帶著幼年的他爬到了屋後面那座山的山頂。
那是葉笙第一次看清陰山的全貌。十萬大山連綿起伏,煙霧浩蕩,綠林成濤。
外婆笑著揉他的頭發,輕聲說:“我們笙笙現在受的這些苦啊,以後老天爺都會補償回來的。人這輩子運氣是守恆的,你隻要慢慢長大就好了,長大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然而長大後也沒好起來。他在愚昧落後的山村裡,受到的歧視是簡直粗暴的硬刀子。後面上了高中,一群自認文明的同學給了他新的軟刀子。
偏見比無知更可怕。因為偏見,那群同學們對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進行一通自以為是的分析。分析他的原生家庭、分析他的底層邏輯,然後得出他心理陰暗的結論。
一群腦癱。
葉笙一直沒想好自己要為什麼而活。
所謂的安穩大學生活,所謂的回到陰山,所謂的考公務員。不過全在復刻他認識的一個扶貧辦的年輕女人罷了。
那個女人笑起來時,眼神像是巍巍大山。
用一雙和外婆極其相似的眼,凝視著他,對他說。
“將生命奉獻給一件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那就是活著的最優答案。”
他的人生計劃真的是發自內心嗎?不,他隻是在模仿別人的人生罷了。
參考別人的人生意義,來給自己生活的答案。
葉笙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冰涼的魚鱗項鏈握在手裡,卻像是一團滾燙的火。葉笙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低燒不斷的歲月,口幹舌燥、四肢無力。
半夜的時候,他驟然睜開眼,掙扎地衝進了廁所。
哗啦啦,打開水龍頭,用一陣冷水澆臉後。葉笙站在鏡子前,抬起頭、發絲滴水,杏眸深冷望著裡面的自己。他眼尾紅得像是一團雲。緋紅色,灼灼燃燒。
葉笙深呼口氣。真絲的睡衣非常寬松,他伸出手往後摸,熟悉地摸到了那一塊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從出生就有的紅色胎記,小時候皺成一團。長大了長開了,形狀像一隻掙開翅膀的紅蝶。
如今這隻紅蝶滾燙得好似能灼傷他的指腹。
葉笙回房間看了下時間,凌晨五點半。現在他也不打算睡了,等到六點,沒有跟寧微塵打招呼,直接出了酒店。
叫了輛車,回淮安大學。
坐上車的時候,司機也是一副早班沒睡醒的樣子,聽著廣播電臺。
葉笙閉眼補眠。
電臺的主持人正在用誇張的語氣講著淮城不久之前發生的一起冷庫殺人案。死者被活生生凍死在冷庫中,找到時,左右眼插入兩根醫用針管,長長的針尖幾乎穿過整個眼球。
血痕凝固在臉上,樣貌詭異又恐怖,而兇手至今沒捉拿歸案。
實際上冷庫照片沒流出,針管插眼的事存疑,警方也給出了答案,是這個人喝醉了倒在冷庫,不屬於他殺也就不存在什麼兇手。
但對於講故事的人來說,故事的真相不重要,越離奇越好。
他將其不斷誇大分析,借助各種假設,粉飾成一出都市怪誕。
然而這座城市太大,每天都有無數人因為無數原因死去。這樣一則發生在郊外的信息並沒有在人們心中掀起大的波瀾,電臺的主持人也隻是拿它來湊數。
節目到最後,主持人笑著說。
“好啦,今天的小嘴說故事就到這裡了,感謝您的收聽,我們下次再見。”
電臺結束後是一段輕緩抒情的音樂,在天色將明未明時,聽得人越來越困。
音樂的結尾伴隨一個少年稚嫩的聲音。
“很小的時候我問爸爸,我們為什麼要講故事。爸爸說,這世上有三種人:講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和故事裡的人。”
“故事幫我們記載歲月,封存喜怒。而聽著故事長大的人,終有一天,會變成故事裡的人。”
聽著故事長大的人,終有一天,會變成故事裡的人。
滴。
司機把車停在了淮安大學校門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說:“到了。”
葉笙一下子睜開眼。
現在還不是堵車的時間點,從玫瑰帝國酒店到淮安大學花了也不過一個小時。葉笙付完錢後,拿著他的魚鱗項鏈快步往寢室走。
依舊是熟悉的香樟樹,熟悉的洗衣粉香。
清晨淡金色的陽光灑在地上,可平靜、悠闲、美好的大學生活,這次給他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宿舍樓在綠蔭掩映間,陽光還沒照過來。
葉笙快步地上樓,走到404寢室,他一進寢室就直接從櫃子中翻出了那個盒子。
然後拿出這根魚鱗項鏈,在貝殼的最底部找到一條細不可見的縫,把鱗片契合進去。
在將鱗片往裡面塞的過程中,葉笙悄悄地屏住了呼吸。
塞到底後貝殼鎖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不過葉笙的指腹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涼意。一道微藍的光從下方散開,螢輝淡淡,看樣子是魚鱗在裡面緩緩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