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長城愣了愣:“啊!我記得,記得您!”
那邊又帶了哽咽:“秀雲找不見了。”
三年前認識的小姑娘,算起來現在也有十五六歲了,郭長城問:“那麼大的姑娘,怎麼會不見了?不會是自己跑到山裡玩去了吧?”
楚恕之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他發現郭長城說話聲音大了一些,也順溜了不少。
對方一著急就帶哭腔,一哭嘴裡說的話就變成了方言,雙方溝通起來十分費勁,好半晌,才弄明白,小姑娘的父親在外打工,賺了點錢,給她買了一個手機,在當地算是很高級的,她學會了上網以後,很快交了幾個不知道幹什麼的網友,還有個網友大老遠的跑來見了她,說是可以帶她去龍城打工,三言兩語就把傻妹子騙走了。
家人發現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張小紙條。
郭長城抬眼一瞟,見楚恕之寫著:問問她能不能離開當地,到龍城來。
郭長城問了,對方忽然言辭閃爍地回答:“我……我不能離開村裡,我……我有點病……”
楚恕之點點頭,這是地縛靈。
郭長城又問:“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就隻有個老奶奶……我在龍城就認識你一個人,郭老師,行行好,你幫幫忙,幫我找找她,女娃才那麼小,什麼也不懂……”
這麼大個龍城,車水馬龍,找一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特別郭長城哪怕還認識女孩,三年不見,誰知道她變成什麼樣了——楚恕之聳聳肩,在紙上寫:別隨便答應鬼的話,惹麻煩。
誰知他“隨便”兩個字剛寫出來,郭長城已經一口答應:“行,大姐您別著急,我保證幫您把孩子找回去!”
楚恕之的筆尖一歪,在紙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剛想恨鐵不成鋼地抬頭訓斥郭長城一頓,就看見郭長城身上代表功德的白光一閃,竟然好像變了顏色,那麼一瞬間,閃過了好像火光一樣的橙色。
他吃了一驚,一把攥住郭長城的肩膀,郭長城剛掛了電話,茫然地看著楚恕之。
“沒……沒什麼,我可能看錯了。”楚恕之嘀咕了一句,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包放回去了,“你打算怎麼找人?我幫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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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被派去趙雲瀾家的汪徵桑贊兩隻鬼已經到了,禮貌地敲了敲門,裡面沒聲音,汪徵就帶著桑贊直接穿過門板鑽了進去,隻見室內沒有開燈,但是茶幾被挪動了地方,椅子和床上都像是有人坐過,煮水的火還開著,水已經差不多給燒幹了,人卻不見了。
桑贊彎下腰,擺弄了一下留下的茶盤,無師自通地關上了火,判斷說:“灰來,又揍了,量個人,甜黑之前揍的。”
擺茶是長談的架勢,他們都說了什麼?
這天黃昏,在趙雲瀾說出了那句話之後,沈巍呆呆地看了他一會,似乎已經沉溺在了趙雲瀾的眼睛裡,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而後他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目光越過白霧嫋嫋的水壺,顯得有些迷茫。
當他開始追溯千萬年的記憶時,他忽然變得就像一個老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苦笑著看了趙雲瀾一眼:“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沈巍說著,放下茶杯,他端坐在床上,向趙雲瀾伸出手:“不如你自己來看吧。”
趙雲瀾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地應該對沈巍有所芥蒂,可是手卻依然在腦子裡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遞了過去。
沈巍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把他往懷裡一拉,趙雲瀾覺得自己就快要撞到他身上,下意識地伸手在床沿上撐了一把,手指卻好像穿過了一片虛空,從中穿了過去,而後他就像是摔進了什麼東西裡,腳下踉跄了一下,又被一雙手溫柔地扶住了。
趙雲瀾睜大了眼睛,依然什麼也看不見,隻好緊緊地攥住了扶住自己的手:“沈巍?”
沈巍輕輕地應了一聲。
眼前雖然黑,四周卻並不是靜謐一片的,似乎有風的呼號聲,然而趙雲瀾卻感覺不到一絲空氣的流動,他安靜下來,側耳傾聽,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哭聲,又有點像咆哮,可是高低起伏,時遠時近。
趙雲瀾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沈巍情不自禁地攥緊了他的手,好一會才說:“等一下。”
他話音沒落,突然,周遭的整個世界都亮了,遠處傳來一聲遙遠的龍吟,似乎及其痛苦,大地也在瑟瑟地發抖,接著,一團大火從空中落下,就像太陽從天上掉了下來,熱烈得灼人。
從極暗到極亮,一瞬間就把趙雲瀾的眼淚給刺了出來,可他愣是忍著劇痛沒舍得合眼。
他覺得自己幾乎看見了創世的一幕。
隻見大火當空落下,摔成無數的碎片,碎金一般的浮光讓人覺得自己是踩在了銀河上,那種流光溢彩一般的美景能輕易地奪取人的呼吸,趙雲瀾飛快地把被刺激出來的眼淚抹去,眼睛都不舍得眨。
而後零星的火苗下伸出無數隻手,像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一點一點地調整著自己的形狀,最後長成一人多高,從泥土裡爬出來。
沒有人“造”他們,他們自己從淤泥裡得到生命。
沒有人教給他們如何生存,如何繁殖,他們自己跌跌撞撞地在滿是碎光的大地上學會了走路和奔跑,繼而又出自本能地學會了相互廝殺和彼此吞噬。
鬼族,在光與黑暗的夾縫裡出生。
火球落下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火堆,它一邊燃燒著,下面的泥土就一邊在膨脹著,漸漸的膨脹成了一個大花苞。
大花苞越長越大、上面的火卻越來越小,最後完全被泥土做成的“花苞”給吸了進去,所有奔跑的、進食的、廝殺的鬼族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一同往那地方扭過頭去,花苞上的泥土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隨後那縫隙越來越大,最後“喀拉”一聲,泥土的“花苞”就好像在窯裡燒壞的陶罐,碎成了幾瓣。
裡面孕育出兩個漆黑的人影,距離最近的鬼族不由自主地被吸了過去,連掙扎一下都沒來得及,很快就被吞噬了,吞噬的鬼族越多,那漆黑的影子就越清晰,他們漸漸地幻化出頭、頸、軀幹、四肢、五官甚至頭發。
就像女娲隨手甩出的泥點,仿佛所有從泥土裡生出來的東西,都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推動著,往一個方向長——與神明和聖人如出一轍。
或許……天生地長的神明與先聖,也曾經是這樣出生的。
“方才落下來的,是我的魂火?那是……你和鬼面?”良久,趙雲瀾才問。
“是我們——你當時受蚩尤所託,庇佑巫妖族,”沈巍聲線平靜,低低地在他耳邊解釋說,“沒想到第一次神魔大戰之後不過幾十年,水神共工和颛顼帝就掀起了第二次神魔戰爭,水神親近龍族,與妖族結盟,而後東境後羿撿到了伏羲弓,糾集起蚩尤舊部,與巫族相互勾結。巫、妖、人三族打得難舍難分。”
“那時洪荒秩序未定,女娲造人不久,隻能看著他們一批一批地繁衍,一批一批地死去,她還沒來得及化為後土,所以當時幽冥是不存在的,當然也沒有所謂的‘生死輪回’,對於那時候死了的各族來說,死就是死了,像神農說的,‘死’,就是變成了混沌,回到空無一物的大不敬之地裡,斷絕希望,斷絕感官,斷絕一切,就是什麼都沒有。無人不畏懼‘死亡’,特別是含恨而死者,他們不肯瞑目,於是卡在生死之間,魂魄就會被殘留在世間。”
“兩次神魔大戰中流血漂橹,逡巡不去的魂魄整天飄蕩在空中,悽悽地哀叫不已,不消不散,白天在烈日下煎熬,有些被活生生地曬化了,歸於混沌,有些挺過來了,在夜晚裡緩過來一些,次日仍然是同樣的酷刑。”
沈巍頓了頓,望向自己出生的方向,過了一會,才接著說:“女娲這才知道,自己造的不是功德,而是孽障,她給了人族燦爛又短暫、如同春花般脆弱的生命,短暫的生命後,又讓他們遭盡一切人間苦難,受烈日灼燒之苦,受魂魄無處可依戀之苦,受一生被死亡追逐之苦。”
沈巍扭頭看了趙雲瀾一眼:“有人說新生兒之所以大哭,是因為離他命中注定的死亡又近了一步——所以當時已經丟了神格的神農無奈之下向你借魂火,就是為了用山聖的魂魄鎮住天下所有戰禍而死的怨靈,讓他們少些苦楚,早些安息,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你留下的大神木牌名叫‘鎮魂令’的緣故。”
這時,他們頭頂上的裂縫越來越大了,最後竟然露出了一條線的天空來,微弱的月光撒灑了進來,是不周山就快要徹底塌了。
沈巍繼續說:“神農捧著你的一朵魂火,經過不周山的時候,偏偏趕上共工駕著神龍,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撞上了不周山的石柱,巨龍的尾巴正好掃到了神農肩頭,你的魂火從神農手中掉落,機緣巧合地落在了不周山腳下的大不敬之地。”
沈巍話音一頓,隨後冷笑了一聲:“這些事是你和我說的,我不知道真假,也許真的是機緣巧合落下,也許是神農氏刻意為之,誰知道呢?”
就在這時,趙雲瀾看見兩個人降落在了暴露在人間的大不敬之地,正是昆侖君和神農氏。
昆侖君似乎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一地的魑魅魍魎,問:“這些都是什麼?”
神農說:“是天生。”
第92章 鎮魂燈 …
這個回答讓記憶這一頭的昆侖君和那一頭的趙雲瀾一起沉默了。
忽然間,那團火到底是不是神農故意扔下去的,已經不重要了。
神農一把攥住昆侖的手腕,蒼老渾濁的眼睛注視著懵懂兇殘的鬼族,往前走了兩步。他已經很老了,昆侖君隻好微微彎下腰,小心地攙扶著他,低頭看著神農的時候,昆侖君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蒼老,意味著就要死了。
昆侖君從來沒體會過“蒼老”和“死亡”,而他已經從神農身上嗅到了那可怕的腐朽的味道。
“我上次和女娲說的話,你都聽到了?”神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