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盤古力竭而亡,而後那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借女娲的手造出人類,埋下無數伏筆,伏羲不言不語,卻以陰陽八卦給出暗示,最終沒能逃過,死在了八卦上,神農氏衰微,漸漸泯然眾人,唯有女娲碩果僅存,謹小慎微。
聖人一個又一個地失落,而今,終於輪到了昆侖君。
在這個世界上,難道隻有不夠強大、又足夠蒙昧,才能短暫而愚蠢地活下去麼?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後世傳說中,昆侖山是天人之地,已經沒有人知道,其實大荒山聖的昆侖君,是最初那個高調反叛的人。
昆侖君從昆侖山下來,隻見被釋放出來的幽冥惡鬼四處遊蕩,那是真正的鬼族,他們並不是生靈幽魂所化,而是被封印在大不敬之地的千尺戾氣凝成,被壓抑多年,早已經瘋狂,食人飲血,無所不為。
然而就是這麼些東西,竟然可笑地也有等級。
低等的不成人形,如同汙泥一般在地上滾,以腐屍為食,稍高等的有頭有身,直立如人,隻是滿身膿包,五官扭曲,性情暴虐——就是幽畜。
越是高等的惡鬼就越是像人,要是鬼王,則能有仙人之姿,仿佛越是汙穢,就越是美好。
傳說萬丈幽冥,隻有兩個得天獨厚的鬼王,算來竟然比人間三皇還要金貴一點,說來也巧,昆侖君從昆侖山巔下來,落到當年誇父的埋骨之地鄧林,竟然就碰上了一位。
那是個黑發黑眼的少年,坐在大石上,披散著頭發,身上披著一件不知誰給的粗布麻衣,赤著腳,見到突然出現在鄧林中的昆侖君,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一不小心從大石上摔了下來,落在了小溪裡,沾了滿身的水漬。
就在這時,突然,一隻幽畜從地底下鑽了出來,一口咬向少年的脖頸,他的脖頸看起來纖細又柔弱,一隻手就能掰斷。
隨後,少年落進溪水裡的手突然從一個詭異的角度伸了出來,一抬手捂住了幽畜的嘴,回身把那東西按在了溪水中,手掌一按,幽畜整個腦袋頃刻間就被他按碎了一半,血水噴出來澆了他滿頭滿臉,落到那張素淨的臉上,簡直就像是雪地上開出的紅梅。
少年有些手足無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跡,小心地蹲下來,在溪水裡洗了洗自己的手和臉,而後他習慣性地拎過幽畜的屍體,張開嘴露出略微有些尖的虎牙,從最嫩的脖子開始啃起。
直到這時,昆侖君才確定他是個鬼王,他實在沒見過比這少年更像鬼王的人,美貌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坐在被血水染紅的溪水裡、細嚼慢咽地啃噬著幽畜屍體的模樣,實在比陸地上任何一個兇神惡煞的東西都讓人起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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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少年發現昆侖君在看他,進食的速度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偷偷地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昆侖,又低下頭,似乎是食不甘味地咬了一口,小心地兜住,不讓屍體的血水從嘴裡流出來,咽下去後,又輕輕地抿了抿嘴唇,好像想把嘴角的血跡抿去,好看起來幹淨一點。
昆侖君雖然借火給幽冥,卻隻是為了斬斷天路推翻不周,他早已忘了最初聽見女娲封印大不敬之地的那一點不舍,即不屑於和這些茹毛飲血低等的東西打交道,也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此時,他卻不知道怎麼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開口說:“哎,小孩,你是個鬼王吧,不是能驅使低等鬼族,那東西為什麼連你也咬?”
少年手一哆嗦,幽畜的屍體從他的手中滑落到水裡,濺起的水花噴了他一臉,他有些驚慌地看著接近的昆侖君,用那雙漆黑如豆的目光看著他,張了張嘴,一時間沒反應。
“不會說話?不可能吧。”昆侖君沒型沒款地往大石頭上一靠,挑挑眉,“有名字嗎?你叫什麼?”
“……嵬。”
“哪個嵬?”
“……山鬼。”
“山鬼?”昆侖君趴在大石頭上,挑挑眉,“應景,隻不過氣量小了點,你看這世間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綿亙不絕,不如加上幾筆,湊個巍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來自屈原大神。
第78章 前因 …
昆侖君問:“小鬼王,你為什麼不和你的鬼族人在一起?”
少年低下頭,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嫌髒。”
昆侖君愣了一下,饒有興致地問:“怎麼個髒法?”
少年不敢看他,卻盯著昆侖君浮在水面上的倒影,認認真真地說:“除了知道殺,就是知道吃,還懂什麼?我不想與他們一起。”
昆侖君認認真真地指出:“鬼族就是這樣的。”
少年鬼王眼神陰鬱了一下,然而當他抬起頭面向昆侖君的時候,又成功地克制了那股暴虐,看來是已經習慣這樣做了,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問:“難道因為我生為鬼族,就必須和他們一樣嗎?”
昆侖君沒有答話,少年自己從水潭裡站起來,大概是失去了食欲,他把幽畜的屍體拖出來扔在了一邊,然後用已經幹淨了的水洗了一把臉,默默地彎下腰去,把身上的粗布衣擰幹,卷起褲腿,從水裡爬了上來,他看了趙雲瀾一眼,眼睛就像是落在素白雪地上的鴉羽,然後用一種很無所謂的口氣說:“我不喜歡,不如不生。”
他說完,並不靠近那塊方才他坐著,現在卻已經被昆侖君霸佔的大石頭,隻是隨意地坐在水邊,雙腳湿淋淋地晾在地上,遠遠地望著鄧林的方向、鄧林後的群山、群山巔的霧與雪,以及傾盆不休的大雨中,電閃雷鳴翻滾的天空。
昆侖君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
少年伸手順著自己的視線一指:“好看的。”
“雨天有什麼好看?”昆侖君說著,靠著巨石坐在了少年身邊,“晴天的時候,昆侖山巔才是好看,金燦燦的太陽光落下來,浮在雪地上,就像是白雪上開出的花。冰層往下是一片嶙峋,到了夏天,會長出很小的一層細草,綠綠的,還有各種不知名的小花——凡是那樣的小花,都叫格桑花。”
少年聽呆了,愣愣地偏頭看著昆侖君。
昆侖君話音突然一頓:“嗯,現在看不見了。”
“為什麼?”
“為了把你們放出來,我把天捅了個窟窿。”昆侖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少年鬼王的頭發就像看起來的那麼柔軟,僵著脖子,卻一動不動,溫順地讓他撫摸,簡直讓人難以想象,方才他還生啃了一隻幽畜的脖子,仔細看的話大概嘴還沒擦幹淨。
這讓昆侖君想起了自己養的那隻小貓。
“為什麼要把天捅漏?”少年鬼王又問。
“我答應過的。”昆侖君在他頭頂上按了按,“你不懂,小孩。”
少年卻異常認真地抬起頭:“我懂,我不知道外面有什麼,如果我知道大封之外有這麼好看,當年我也要把大封捅一個窟窿。”
昆侖君搖搖頭,低低地笑了起來,少年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過了不知多久,昆侖君才輕輕地說:“生不由己,不如不生,你倒是個知己。”
他說完,站起來轉身要走,女娲的身影在半空中幽然閃現,忙碌奔波,似乎依然在徒勞地尋找補天的五彩石,昆侖短促地低笑了一聲,山川生靈塗炭,他心裡有種異樣的快感。
少年鬼王卻猶豫了一下之後,也跟著站了起來,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昆侖君也不去管他,任憑他跟著,忽然抬手,平地起了轟隆隆的高山,立於東南蓬萊之地,令巫妖眾進蓬萊躲避災禍,連天的大雨終於釀成了滔天的洪水,從西北高地轟然往東,一往無前,奔湧不息。
卷過千裡的赤地,生民哀鳴,颛顼三跪九叩祈求蒼天。
可天道無情。
鬼王少年跟著昆侖上了蓬萊山巔,十萬大山終於開始躁動,傳到蓬萊,群妖驚慌,巫族帶來曾經的蚩尤部落,後羿就像他的祖先一樣,帶著族人們一步一叩首地走上了蓬萊,有幼兒不懂事,在人群中哇哇哭鬧,惶惶不安的大人生怕驚擾神靈,為部落帶來災禍,生生捂住了小兒的嘴,中途就把孩子捂死了。
走在半路,大洪水湮到了半山腰,將東部的人攔腰衝走了一半,身在九天山巔的冷默默神祇閉上眼睛,像女娲一樣,做一尊不言不動的塑像。
而後西邊又來了一群負箧曳屣、衣衫褴褸的人,被一個背著藥筐的耄耋老人引著,往蓬萊的方向來,北帝颛顼亦步亦趨地跟在老人身後,神情恭謹。昆侖君終於睜開了眼睛,低低地說:“神農。”
神農似有所覺,忽然在人群中抬起頭,渾濁的雙眼中似有諸天電光閃過。
口口聲聲要滅颛顼之民,屠盡人族的昆侖沒有阻止,他始終隻是不甘於天,不肯也不屑於親自動手殺這些生靈,他看著神農氏帶著中原人族艱難地爬上了蓬萊,颛顼帶著自己的人對昆侖君行三跪九叩大禮,感激他起神山庇護,神農一聲不吭。
直到人族退下,昆侖才站了起來,一聲神農沒來得及出口,就挨了那須發皆白、顫顫巍巍的老人一個響亮的耳光。
鬼王少年驟然露出猙獰的指甲,低低地咆哮一聲,要向神農撲去,被昆侖君一伸手攔住。
昆侖君看著年老醜陋的舊神祇,輕聲說:“你不再是神,就快死了。”
神農用昏黃的眼睛看著他:“我死得其所、求仁得仁。你脫胎於大山大地,天生連著混沌的兇戾,又融入了開天斧的三魂,我早說你生來帶紅,必有闖下大禍的這麼一天,才令昆侖山巔終年飄雪,可你還是走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