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毫不留情地戳中了大慶的死穴,它對此無言以對,兩隻肥爪子蔫耷耷地搭在女主人的手上,保持著賣萌的表情,拖長了的身體就像一隻又長又肥又二缺的黑皮毛蟲。
趙雲瀾:“哈哈哈哈哈哈。”
沈巍勉也應景地強跟著牽扯了一下嘴角,不過他實在笑不出。
趙母保養得非常好,長長的頭發挽在腦後,露出颀長的脖子,長得和趙雲瀾不是很像,隻是仔細看,眉目間依稀有些影子,但她的臉部線條要溫柔秀麗得多,不笑也帶三分笑意,鼻梁上帶著一副無框的眼鏡。
乍一看,就像舊時那種溫婉美麗、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氣韻……大概有的時候,對於配偶的審美,父子之間總是有一些相近的。
誰知這“大家閨秀”聞聲往門口看了一眼,一看見趙雲瀾,立刻變臉,橫眉立目,一秒鍾變成了母夜叉:“笑什麼笑,也不怕嘴笑豁了你,滾進來!”
趙雲瀾依言滾了進去,趙母就看見了一直被他擋住的沈巍。
她愣了一下,回頭把沾了點面粉的手洗了洗,扶了一下眼鏡,這才一副溫柔好客的模樣說:“啊,這是小沈吧?”
趙雲瀾大大咧咧地一摟沈巍的肩膀,把他往趙母面前用力一推:“我給你找的兒媳婦,好看吧?”
沈巍一瞬間語塞,窘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還從沒有這麼痛恨過趙雲瀾的不著四六。
所幸趙母看起來一點也沒把他的話當真,瞪了趙雲瀾一眼,又低頭一見沈巍手裡拎的東西:“哎你這孩子,到阿姨家來吃飯還拿什麼東西,那麼客氣做什麼?”
趙雲瀾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我我,那是我買的。”
趙母抄起擀面杖來,駕輕就熟地往趙雲瀾身上拍去:“我看你再那麼多廢話,你買?你要有這覺悟,我早就瞑目了——滾去給客人倒水,倒完水給我擀皮!”
趙雲瀾背著背後一條擀面杖抽出來的帶著白面的痕跡,敢怒不敢言地說:“……遵命。”
沈巍拘謹地坐在沙發的一角上,讓他吃水果,他就食不甘味地捏起一小塊蘋果,讓他喝水,他就坐得端端正正地端起杯子,小小地抿一口,得知沈巍在大學裡教中文,趙母立刻就像打了雞血一樣,酒逢知己千杯少地說:“哎喲太好了,你說我要有個你這樣的兒子多好啊,我們家這爺倆……哎,我都不想說他們什麼,那你坐啊,阿姨給你包餃子去,回來咱倆好好聊。”
沈巍不自然地笑了笑,腰背繃得直直的,簡直就像一張拉滿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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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鍾以後,趙雲瀾因為幹活不力——擀皮擀得大大小小、參差不齊,又挨了一頓擀面杖,趙雲瀾松了松肩膀,半真半假地躲了一下,卻並不真的躲開,一邊讓她打,一邊小聲說:“當著人你也給我留點面子。”
趙母說:“光吃飯不幹活,一年到頭不著家,養你幹什麼用?還面子,你有那玩意嗎?”
趙雲瀾嬉皮笑臉地給她騰了地方,卻並沒有離開廚房,他一隻手撐在牆上,看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背影,眼珠轉了轉,突然假模假樣地開口問:“阿姨呢?我爸呢?怎麼就我們大美女一個人在家?”
“阿姨回老家過年了,你爸晚上有應酬,不回來。”
“那就好,”趙雲瀾用一種松了口氣的語氣說,他注視著他媽的背影,試探性地壓低了聲音,“這事要讓我爸知道……他非打死我不可。”
趙母頓時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闖什麼禍了?”
“其實也沒有……”趙雲瀾的目光飄向一邊的筷子架,視力沒有完全恢復,所以不自覺地眯了眯眼睛,然後他覷著他媽的臉色,提了一句,“就是……哎,媽,你對同性戀這件事怎麼看?”
趙母不明所以:“不怎麼,正常的社會現象,連動物裡都存在的,社會也遲早會以立法的形式接受——你問這個幹什麼?這交代你的反動問題呢。”
“我的反動問題就是這個,”趙雲瀾伸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你也別那麼學術,我就是想問問,要是有一天,你聽見你兒子跟你出櫃怎麼辦?”
趙母:“你別給我岔開話題,我……”
“媽,”趙雲瀾忽然打斷她,不停漂移的目光收了回來,表情在一瞬間從“做賊心虛”變成了“堅定不移”,他用一種異常認真的眼神看著她,“我說真的,沒跟你開玩笑。”
趙母的手一松,擀面杖就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趙雲瀾嘆了口氣,彎下腰撿起了擀面杖,腰上的肌肉繃緊了,衣服下拉出影影綽綽的凌厲的線條:“我就是怕我爸接受不了,才先和你說的,這事我想了想,不能拖也不能瞞,我就你這麼一個媽……”
趙母似乎依然是錯愕,接過擀面杖的時候表情都是震驚的,過了好半天,她才斷斷續續地說:“是……你帶回來的那個……”
趙雲瀾點點頭,雙手撐住門,站在那,就像是用身體堵住了門一樣,有些不放心地說:“不過這話我得交待在前頭,你兒子我費盡心機大半年,連哄帶騙,什麼農村包圍城市、廣泛發動群眾,三十六計亂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上了,比過去造反還艱難,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手,您啊,要殺要剐衝我來,一會別出去壞我心血,我得心疼死。”
趙母像是被雷劈了,在原地呆立了好久,然後就像一個突然被觸動的機器人,保持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轉身抓起餃子皮,腦子裡一片空白地往裡包餡。
趙雲瀾頓時懷疑是自己處理問題的方法太過直白,把他媽嚇傻了,於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媽?”
趙母一開始沒聽見,有那麼一兩分鍾,她整個人處於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聽見了什麼,隻是依著慣性,繼續她手裡的工作。
直到趙雲瀾一連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像是被突然驚醒,沒來得及反應,話就已經脫口而出:“那你的工作怎麼辦?那樣……別人會不會說你?你的前途被影響了怎麼辦?對,我……我好像還聽你爸說你前兩天買了處房子,手裡還有錢嗎?”
趙雲瀾愣了愣,不知道出櫃的話題怎麼會跑到“沒錢”上來,他覺得她好像一時間邏輯一片混亂,隻匆匆從中抓了幾個關鍵詞,就亂七八糟地組成了一句話,沒著沒落地一股腦地衝了出來。
他母親是個心裡不裝柴米油鹽的高級知識分子,一輩子被他爸寵得不知道什麼叫著急上火,心也寬,趙雲瀾的策略簡單直接——搞定了他媽就等於搞定了他爸,而他媽恰好是個非常容易溝通的人,一個人眼界寬、心情長期良好、接受信息的速度很快,她的脾氣就會相對溫和,人就不容易固執,遇到事多半也會理智交流,不會太自以為是。
他本來預想了很多她的反應,比如她也許會一時接受不了,先衝他發一通火,她也許會冷靜地提議抽出幾個小時的時間,和他好好聊聊,也許她還會像其他人的媽媽一樣,化身戶籍警察,追問沈巍的祖宗八代……可他沒有料到這樣一種近乎慌亂的、杞人憂天的反應。
大概是因為他沒給人當過爹的緣故。
趙雲瀾張了張嘴,忽然啞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趙母一句話脫口而出,隨後就似乎冷靜了些,她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停頓了片刻,問:“你是鬧著玩的還是想好了?”
趙雲瀾:“這種事怎麼會鬧著玩,萬一把你氣出好歹來,我爸能一鍋燉了我。”
趙母緩緩地靠在了一邊,好半天,才深吸了口氣,低聲說:“先……先別讓你爸知道,你讓我再想想——他是什麼人?他、他是幹什麼的?”
還沒等趙雲瀾回答,她就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哦,對,我糊塗了,你剛才說過了,是龍城大學裡當老師的。”
趙母強打起精神,一連串地問:“他家是哪裡的?家裡同意嗎?人品怎麼樣?性格好嗎?對你怎麼樣?我、我記得你以前交過女朋友,為什麼突然……”
趙雲瀾有技巧地說:“隻要您要是同意,天底下就沒人反對,我爸也得看您的臉色不是?至於人怎麼樣……”
他笑了一下:“在我心裡,就是‘如琢如磨,舉世無雙’,您和他多聊聊就明白了,這話說出來不怕您打我,我以前確實是交過女朋友,也跟一兩個小男孩在一起過,不過因為他,我願意徹底彎了。”
趙母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心裡頓時有些發沉——這也不能說是自私,可是為人父母的,看著別人對自己的孩子情深意切,總是一邊唏噓感動一邊喜聞樂見的,反過來,可能就很不是滋味了。
她於是在這種不是滋味中,有點沒好氣地說:“我才不信。”
趙雲瀾臉上不動聲色,心卻提了起來。
結果他媽下一句說:“像你說得那麼好,那他怎麼會看上你?眼鏡度數不夠了嗎?”
趙雲瀾一個踉跄,險些給她跪下。
第67章 功德筆 …
楚恕之上車以後隻報了個地址,就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一聲不響了。
郭長城不明真相,一路偷偷回頭瞄他,感覺楚哥臉上好像籠罩了一層灰一樣,閉著眼的模樣就像經年日久地雕刻在山壁上的石頭,冷漠得不近人情。
付了車錢以後,郭長城又想起了大慶的囑託,連忙拎起楚恕之忘了的包,小跑著跟了上去。
楚恕之家住在一條非常深的小胡同裡,他們倆正在風口處,西北風灌進楚恕之的領口,鼓起那件穿在他身上本來就顯得有些寬大的風衣,就好像他馬上要隨身而去一樣。
郭長城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楚哥……”
楚恕之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惡狠狠地瞪向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郭長城,用一種異常輕柔卻也異常險惡的聲音說:“你還跟著我幹什麼,不知道我不是人嗎?”
郭長城站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呆呆地看著他:“那……那你是什麼?”
楚恕之一瞬間就閃到了他面前,肉眼完全看不見他的動作,從郭長城手裡一把搶過自己的東西,他的手指冰涼,身上似乎有某種陰陰的潮湿氣,漆黑的眼珠中閃爍著某種說不出的光彩:“你見過僵屍嗎?僵屍可是吃人的,我告訴你人肉是什麼味道吧。人肉咬在嘴裡又滑又膩,脆骨嘎啦嘎啦的彈牙,內髒又腥又臭,從肚子裡拉出來的時候滾燙滾燙的,就像剛從鍋裡撈出來的……”
他充滿惡意地看著郭長城,輕輕地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僵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