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瀾無比幸福地閉上眼,含含糊糊地說:“再給我溫一杯酒吧。”
沈巍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一時沒聽見。
趙雲瀾就睜開眼,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發現沈巍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角,正在發呆。
趙雲瀾心有九竅,一轉念,立刻就明白了,抬手拉了拉沈巍的領子,小聲說:“幹嘛,見公婆緊張?”
沈巍回過神來,伸手順了順他的頭發,好脾氣地沒和他計較,隻是輕聲說:“為人父母的,總是希望子女一世安康,妻子和美,你冒冒失失地帶著我去,連年都不讓二老過好,是不是太……”
趙雲瀾攥住他的手,閉上眼睛——自從他恢復視力,天眼也似乎受到了俗眼的影響,別人的功德字他看不見了,但他總是記得那天看見的,潮水一般淹沒在不見底的黑暗裡的字跡。
趙雲瀾難得正色,問他:“我如果不叫你跟我走,這年你要去哪裡過?”
沈巍:“……過不過年的,還不是一樣……”
“回那邊嗎?”趙雲瀾打斷他,“黃泉下?連一束光都沒有,身邊隻有偶爾經過的幾個不知前世今生懵懵懂懂的幽魂?”
……不,比那還要不如。
沈巍本來覺得這些都沒什麼,可不知為什麼,趙雲瀾這麼一說,他突然就覺得很委屈,那種原本習以為常的日子,他現在幾乎隻是想一想,就覺得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但沈巍沉默了片刻,終究卻隻是平平淡淡地說:“還好,都是這麼過來的。”
從洪荒伊始、萬物有靈時,一直到如今,滄海桑田已經變換了不知多少次,他依然固守著一個當事人都已經忘了的承諾,就好像他一輩子都是為這麼一句話而活。
趙雲瀾不再吭聲,把他攥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大概是喝酒的緣故,趙雲瀾的心跳有點快,過了不知多久,直到沈巍以為他就快睡著了,趙雲瀾才低低地問:“巍……為什麼要叫這個字?”
“原本是山鬼‘嵬’,”沈巍垂下眼,沉沉的目光透過锃亮的地板,不知道看見了多久遠的過去,“可是有一個人跟我說,山鬼雖然應景,但是未免顯得氣量狹小,這世間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綿亙不絕,不如再加上幾筆,好湊個大名。”
趙雲瀾摸了摸鼻子,總覺得這人的語氣聽起來耳熟:“什麼人這麼狂妄,張嘴就給人起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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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笑了笑:“隻是個路上偶遇的人。”
他們沒再繼續交談,才破曉,整條大街就都被鞭炮亂炸的聲音充滿了,屋裡打麻將的幾個人嚷嚷成一團,小鬼躲晨曦,四處亂竄。
熱鬧得讓人迷眼。
一場小雪,拉開了龍城整個新年的帷幕,正是四海升平、華燈初熄。
千家萬戶,都在瑞雪中聞到了第一口混雜著火藥味道的空氣,新年伊始,人間又是無數的喜悲。
第65章 功德筆 …
初一快到中午的時候,光明路4號的群魔亂舞才徹底散場,眾人一個個醉醺醺地裹上外衣離開,在門口排隊打車。
老李卻等別人都走了,才洗了把臉,不知從哪找到了清掃用具,慢慢地打掃起被禍害成了一團的辦公室來。
大慶探頭走進來,一見滿地的狼藉,先拈輕怕重地縮了縮爪子。
老李忙抽出一條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擺成一排,恭恭敬敬地把貓大爺抬上了椅子:“從上面走,上面不髒。”
“又剩你一個人,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大慶老氣橫秋地嘀咕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借著椅子做跳板,跳上了辦公桌的桌面。
“沒剩我一個,那還有一個呢。”老李往牆角一指,大慶就看見了剛爬起來的郭長城。
“哦,正好,那小孩,過來,我正找你呢。”大慶瞪了郭長城一眼,從祝紅的辦公桌上找到一個杯墊,用爪子撥開,杯墊下面有一個裝了幾張購物卡的紅包,它叼起紅包劈頭蓋臉地扔在了郭長城身上,氣哼哼地說,“老趙讓你帶給你二舅的,回去跟你二舅帶個話,趙處說領導這幾天過年難得休息,他就不登門打擾了,一點年禮,給嫂子和孩子添些新衣服——呸呸,愚蠢的人類,居然讓我帶這麼惡心貓的話。”
郭長城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暈頭腦脹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好容易想起自己這是在哪來了,訥訥地笑了一下,有些拘謹地撿起紅包收好,回頭一看拿著拖把正看著他們倆笑的老李,立刻卷起袖子湊上去:“李哥!我來幫你,我來……”
然後他被一個椅子腿絆了個大馬趴。
大慶哼了一聲,爬到一臺電腦前坐定,伸爪開了機,非常不便地用貓爪挪動著鼠標打開瀏覽器。
老李看見了,立刻熱心地走上去:“你要打什麼?我來幫你。”
大慶脫口說:“山海……”
“海”字從它嘴裡滑出來,變了調子,聽起來有些像“和”的音,而後大慶住了嘴,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垂下目光:“哦,我是說我想上上微博。”
趙雲瀾說他要去幹一件“大事業”,等一會再回來接它,大慶就坐在不知道誰的電腦後面,打開“喵爺天下第一”的微博賬號,無所事事地用攝像頭自拍上傳。
老李和小郭在它旁邊靜靜地收拾著殘局,在方才那麼一瞬間,大慶知道,自己是很想說,它想看看山海關外二十裡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可是鴉族長老說得話有道理,看見了又能怎麼樣呢?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了。
“喀嚓”一聲,大慶把自己的大餅臉傳到了網上,並加了文本“絕世帥喵”,發送了上去,很快有一些愛貓人士在下面留言,有人稱贊貓的毛色純,還有人友好地建議說:“博主,你的貓貓太胖了喲,要注意它的飲食,多帶它去鍛煉才健康。”
大慶光速刪了那條留言,心裡憤憤不平地想:“愚蠢的人類。”
它脖子間的鈴鐺隨著它的動作晃悠,卻並不發出聲音,隻有折射的金光間或反射在雪白的牆壁上。
老李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被金光刺到的眼,回頭看了一眼心情莫名地落的黑貓,剛想說什麼,楚恕之卻從牆裡走了出來,據說每年初一,是他唯一被允許走進圖書室的時間,然而他看起來既不像是借了書,也不像是查閱了什麼資料,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譏诮、又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愁苦。
郭長城趕緊立正打招呼:“楚哥!”
楚恕之好像沒聽見,徑直地拿起自己的包,嘴角越發地上挑,露出一個幾乎稱得上悽厲的冷笑,要往外走去。
大慶從顯示屏後面探出頭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了一句:“多少年了?”
楚恕之腳步一頓,啞聲說:“三百年整。”
大慶“啊”了一聲:“那不是……嗯,要恭喜了麼?”
它話音沒落,楚恕之突然從腰裡摸出了一塊漆黑的木牌,頭也不回,隻是抬抬手,把木牌在貓面前晃了一晃,不知道是不是郭長城的錯覺,他覺得楚恕之臉上好像有字跡一閃而過,正在臉頰的位置,就像古代犯人臉上刺的字。
大慶豎起耳朵,睜大了眼睛。
楚恕之捏著木牌的手指用力得泛了青,手背上露出的青筋說不出的猙獰。
然後他一聲不吭,大步往外走去。大慶立刻轉頭對郭長城說:“小郭,打輛車送送你楚哥!”
見郭長城懵懵懂懂地應了一聲,大慶又加重了語氣:“他喝多了,送到家,送到你確定他沒事了才能回來,聽見沒有?”
郭長城迅速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手,小跑著跟了出去,替楚恕之拿過他的包。楚恕之像是有些失魂落魄,任郭長城拿走了手裡的東西,毫無反應。
他的背影極瘦,一時間,竟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沈巍才帶著爛醉如泥的趙雲瀾離開,他們學校裡那個大腹便便隻會拍馬屁的主任就不知道怎麼的,突然給他打了電話,說是緊急要一份文件。
沈巍覺得非常奇怪,剛想細問,那頭的主任就好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匆匆忙忙地交代一聲,掛上電話跑了。
沈巍沒別的辦法,於是隻好帶著一直賴在他身上不肯松手的趙雲瀾回到了自己那冷冰冰不常住的小公寓。
前腳才進了門,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巧,主任的催命電話後腳又到了,非讓他把東西送到龍城大學西門。
趙雲瀾在他柔軟的沙發上滾了一圈,醉眼惺忪地微微睜開一點眼,說:“大年初一的,你們學校那胖子吃錯藥了嗎?”
沈巍一邊找東西,一邊伸手在他額頭上墊了一下,省得他一頭磕在茶幾上,還順手塞了個枕頭在他腦後:“我得去一趟,很快回來,你……”
“我要睡一會。”趙雲瀾的話音幾乎和眼皮一樣黏在了一起。
沈巍低聲問:“喝點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