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忙往車門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狐狸的耳朵都尖,壓低了聲音對趙雲瀾說:“這些話晚上回去再說。”
趙雲瀾:“用哪裡說?”。
沈巍:“……”
趙雲瀾擠眉弄眼地用唱戲的腔調說:“好哥哥,人家想你想得不行了,你快從了吧。”
沈巍摔開他的手,過了一會,他看見趙雲瀾的手漫無目的地在空氣中亂摸,猶豫了一下,又偷偷地握住了。
不知道狐狸聽見沒有,反正它的車趕得非常平穩,過了大約有一刻鍾的光景,馬車停了下來,引路的狐狸掀開車簾,請車裡的兩人下車,冷風灌進來,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陣粗陋的琴簫合奏,調子悽清,卻別別扭扭地非要弄出一派歡快的氣氛來,聽起來有幾分詭異。
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迎客的,都是馬臉人身,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露著蛇尾的男子站在那——這也是妖市約定俗成的規矩之一,各族要露出人身之外的一部分,供修為不高的後輩辨認,以免發生不愉快的誤會。
蛇身的男子衝趙雲瀾一笑:“令主到了。”
天寒地凍,蛇族人受本性驅使,一到天冷就不願意出門,通常不來湊這個熱鬧,一般隻會派一兩個族人過來,匆匆露個面,代表一下眾蛇精就算了。
這蛇族人出現在門口,顯然是特意等趙雲瀾的。
趙雲瀾仔細聽了聽,也客客氣氣地說:“我今天眼睛不大方便,但願沒聽錯,這是四叔吧?”
蛇族男子點頭應了一聲:“難為令主還記得,進來吧,祝紅和我打過招呼了,有什麼事,告訴我一聲就行。”
沈巍把手裡的漆盒交給了迎客的馬人,扶著趙雲瀾往裡走去。
往裡一走,就像是走上了一條步行街,約有百十來米長,兩邊是青石板鋪的路,中間有一條細長的河,上面架著個小石橋,橋上已經架好了高高的臺子,兩岸熱鬧非凡,到處張燈結彩,隻是行走其中的大多是半人半獸的模樣,也有妖族擺起了小攤子,在開宴之前向其他族人兜售。
蛇四叔帶著兩人,徑直往裡走去,一直到了搭了臺子的橋下。
隻見冰冷的石橋上還帶著一層薄薄的雪,橋頭的小石柱上卻已經纏著一根細細的花藤,上面長著稀疏的鵝黃色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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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四叔站定,對那朵小花說:“迎春姑娘,令主帶到了,請出來見一見吧。”
他話音剛落,那原本形單影隻的迎春花藤就突然暴漲,瞬間纏滿了橋頭,像是在橋頭鋪了一層花毯,無數細小幼嫩的花骨朵長出來,遍地開花,而後,一個少女從花藤中升起,上半身是人的模樣,下半身依然與茂盛的花藤難舍難分。
她看上去有十四五歲,梳著雙丫,像個小女孩,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在趙雲瀾身上溜了一下,又轉頭看向沈巍。
不知道為什麼,迎春似乎多少有些怕沈巍,目光隻在他身上略略地一掃,就老老實實地收了回來,轉向趙雲瀾,笑嘻嘻地說:“黑貓叔叔說令主是個大帥哥,你戴著那麼大一個墨鏡幹什麼?”
趙雲瀾摘下墨鏡別在領口:“好博人同情——小妹妹一看這哥哥這麼帥,居然瞎了,說不定就多給我一點花蜜呢。”
迎春嬉笑了一陣,然後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皺了皺眉,低聲問蛇四叔:“黑鴉族怎麼了?好端端地幹什麼去招惹凡人?”
蛇四叔摸了摸她的頭,垂了眼,沒回答。
迎春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今年夜宴,鴉族一個人也沒來?”
“不光是我們這裡,其他地方的夜宴也一樣,”蛇四叔說,“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用心修煉,報春的時候好好開你的花。”
迎春悶悶地應了一聲,掏出一個小瓶,拉過趙雲瀾的手,放在他手心上:“這是族長讓我給令主帶來的,他還託我轉給你一句話,說以後令主的事,隻要告訴他一聲,我們都任憑你差遣。”
趙雲瀾愣了愣:“我差遣?不不不,貴族長實在太客氣了……”
他的話音突然被打斷,橋上的臺子上不知什麼時候跳上去一隻小猴,手持銅鑼用力一敲。
妖族眾立刻安靜了下來,路邊多了不少石頭做的桌椅,迎春“哎喲”一聲:“要開宴了,我要上臺的,令主哥哥,我不和你說了,多保重。”
趙雲瀾:“等……”
迎春已經化成一片花藤,飛快地卷過了整個石橋上的臺子,把每一根欄杆上全都纏上花藤,石頭橋上的小臺,一瞬間就顯得說不出的喜慶有生氣。
趙雲瀾伸進兜裡的手還沒來得及掏出來,他兜裡有一個小布包,這玩意還是大慶給他的,據說是以前的鎮魂令主——現在看來也就是他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的珍藏——那是一個小小的夜光杯,杯身上刻著幾朵月光花,說不出的精致可愛,據說杯子裡可以貯藏月光,對花妖來說,是修煉的珍品。
趙雲瀾的本意是拿這東西來交換花妖的千華蜜,誰知道人家不單白給了,還給得和上供一樣。
花妖一族的態度,讓那至今沒有出現的黑鴉族攻擊他的用意顯得越發意味深長,趙雲瀾心裡這樣盤算著,轉身招呼沈巍離開,誰知一轉身,卻碰到了一張石桌的一角。
沈巍扶住他的腰,側身一摟,擋住眾多不明所以往這邊偷偷瞄的小妖,轉頭對蛇四叔說:“妖族夜宴,我們兩個外人辦完事,還是早點回去,不要多打擾了吧?”
蛇四叔看了他佔有欲十足的動作一眼,不慌不忙地說:“既然他們已經給二位上了桌子,還是當二位是我們的貴客的,總要喝杯酒,暖一暖再走吧?”
沈巍皺皺眉。
蛇四叔說:“明年是我族本命年,今年的夜宴是我來主持,恕我失陪片刻。”
他說完,不等沈巍拒絕,就拖著長長的蛇尾和曳地的長袖,緩緩地登上了橋上的高臺,樂聲再次四起,這次不再是古怪的琴簫合奏,而是奏起了上古流傳的祭歌。
遠處一個清亮的女聲唱道:“天生萬物,始於不周。”
所有妖物肅然,蛇四叔斂衽垂目站定,低低沉沉地開了腔:“去舊啟新,年關群妖拜三聖,拜大荒山神,拜列族宗祖——”
妖族眾人紛紛起立,面朝西北的方向靜默參拜。
那女聲繼續拖著長音唱:“大荒之間,山有不合,承雲之巔,以為天柱。祝融之子,為水之帝,引龍觸之,鬥轉星移……”
趙雲瀾詫異地挑挑眉,低頭小聲問沈巍:“這在唱誰?聽起來像是在說水神共工。”
沈巍依然皺著眉,臉色越發陰沉,聽見他問,隻點了點頭,惜字如金地說:“嗯,是他。”
趙雲瀾又問:“是在說共工撞倒不周山那段嗎?”
沈巍再次無比簡短地應了一聲。
趙雲瀾:“但共工不是水神嗎?他們說的大荒山神又是哪個?不周山也有山神?”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後含糊不清地說:“……可能有的吧?那時候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趙雲瀾不知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什麼,當下不再言語,隻用手指扣著手心,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對方的歌聲打著節拍。
妖族的唱詞冗長拖沓,啰啰嗦嗦地說了當年颛顼和共工相爭,後來共工一怒之下損壞公物、掀翻了不周山的故事。
據說就是因為共工沒有公德心地一撞,才有了世界上太陽東升西落等等的秩序,聽起來這個故事好像和妖族的起源有莫大的聯系,然而究竟是什麼聯系,歌詞裡卻又沒有說清楚。
歷史上的很多事記載都已經不全,隻能從字裡行間推算其中“另有隱情”,更遑論是上古神話這麼久遠又不靠譜的東西,趙雲瀾知道自己不該對幾句老掉牙的唱詞刨根問底,可他就是忍不住,仿佛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那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有什麼莫大的意義一般。
沒聽說過上古神明還跨行業兼職的,共工既然已經是水神,自然不可能是妖族拜的那位僅次於三聖後面的“大荒山神”。
究竟是哪個山頭的村幹部能這麼流芳千古?
趙雲瀾指尖一頓,驟然想起鴉族那兩句話,兩個字在他心裡浮現出來——昆侖。
過了不知多久,妖族才參拜完落座,美麗的女妖穿梭在人群中間,端茶倒水上酒上菜,群妖夜宴正式開始。
沈巍以開車為由拒絕了酒水,看著趙雲瀾喝了一杯下去,這才又催促說:“我們是不是該告辭了。”
趙雲瀾點了點頭,剛要站起來。
就聽眾妖中突然起了一陣喧哗。
趙雲瀾側耳問:“怎麼了?”
沈巍往高臺上看了一眼:“那條蛇把一個半妖推到了臺上,半妖身上妖氣外露,黑氣繚繞,身上有血氣,應該是犯了不少事,大概為了免得他被遭天譴連累別人,妖族內部要先拿他開刀吧,他們的老傳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