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趙雲瀾從不寫信,他連籤收快遞都嫌名字筆畫多麻煩,每次隻稀裡哗啦地畫一個鬼畫符一樣的“趙”,就把人打發走了。對斬魂使”是讓送信的傀儡捎口信,對“沈巍”則是沒完沒了的短信轟炸。
手機短信上冷冰冰的印刷體字跡看起來和電訊公司通知餘額的沒有任何區別,沈巍雖然一條也沒舍得刪,但總是覺得不習慣……不過眼下不用不習慣了,因為雪山回來以後,趙雲瀾就再也沒有騷擾過他了。
這樣也好,沈巍想著,凡人一生不過幾十年,對他而言,不過須臾彈指的光景,而後人死如燈滅,今生種種都不在話下,到那時候,趙雲瀾就會重新忘記他。
沈巍轉身推開自己那始終關著的臥室門,門開的瞬間,裡面的燈就自動亮了起來。
隻見那屋裡沒有床,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牆上有幾幅畫像,看裝裱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畫得都是一個男人,正面,側面,背影,身上的衣裝打扮按年代排,歷朝歷代都不一樣,然而人卻總是那一個,連眉宇間最細微的神情都細致入微,生生世世沒有變過。
再後來,陳舊佔地方的畫像變成了一張一張大大小小的照片,少年時候,長大之後……有的在笑,有的在皺眉,有的在和別人說話打鬧,還有一張被蹿起來的貓撲到頭上,他縮著脖子躲藏叫罵的。
全部都是趙雲瀾,隻有他一個人。
沈巍覺得,有些事,終歸隻是他一個人知道、一個人記得就好了,等到時機成熟,他也會一個人消失,最好誰也注意不到——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
在那之前,沈巍唯一能放縱自己的事,就是偷偷地在那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多看他幾眼。
他會趁著深夜潛進趙雲瀾家裡,可是那人警惕性很高,他也不敢久留,好在最近趙雲瀾飯局多,大多數時候到家都已經是半醉,他才敢稍稍走上前一點。
悄無聲息地來,再悄無聲息地離開。
沈巍留戀地看了一眼滿牆的照片和畫像,轉身消失在了一片黑霧裡。
他飛快地掠過黃泉路,奈何橋頭有大判官帶著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等一眾鬼差迎接。
判官是個面白微胖的中年人,慈眉善目,並不可怕,見了沈巍,也是一副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模樣:“大人,十殿閻羅有請。”
在荒疏而哀嚎遍地的奈何橋邊,沈巍清秀的眉眼顯得有些冷,他對著眾鬼差微一點頭,眼皮也不抬,隻是客套地說:“有勞。”
判官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說:“上次送因果冊給令主,確實是我們思慮不周,乃至於險些泄露了大人的形跡,我們也都實在是愧疚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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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險些把判官的冷汗給看下來。
於是這老頭立刻賣乖說:“但是當年和昆侖君有關的一切記載都已經收拾幹淨,小神保證,絕無半分泄露,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摸索不著,令主如今身在人間,隻要那鬼面的嘴緊,他是絕對不會知道任何事的。再者令主光風霽月,鬼面那樣的汙穢之人,恐怕也是不敢‘驚醒’他的。”
沈巍輕輕地笑了一下,帶著說不出的譏诮,並沒說什麼——他實在沒什麼好聽的話可說。
判官幹笑了一聲,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他自己也覺得地府明目張膽地把因果冊送給趙雲瀾這事,辦得實在不高明,可又能怎麼樣呢?
說了算的又不是他。
他上面壓著十尊大神,他們甚至還示意他暗中打探一下斬魂使心裡是怎麼想的,有沒有立場不堅定的意思——人家斬魂使雖然不言不語,總一副溫良恭儉讓等人算計的模樣,可心裡跟明鏡似的。
誰也不傻,他老骨頭一把,一點也不想試試那斬魂刀快不快。
再說,真驚醒了那位大神,人家就會跟他們坐在一條板凳上?
他當年獲罪受貶,可不就是因為太過離經叛道了嗎?
第48章 功德筆 …
“出去調查情況回來需要寫一份例行的簡報,我打字比較慢,你來吧。”楚恕之倒了杯茶水,優哉遊哉地往靠椅上一坐,“我口述。”
郭長城立刻正襟危坐在電腦前,就好像馬上要操刀一個大項目的操盤手。
特別調查處的“人”都走光了,隻剩下飄來飄去的魂,刑偵科在一片漆黑裡亮著唯一一盞燈,就像夜半三更的大海中獨樹一幟的燈塔。
兩人坐下來沒多久,門就被敲響了,楚恕之叫了進之後,一個熱騰騰的大託盤飛了進來,仔細一看,原來它還不是憑空飄進來的,端著託盤的是個沒有頭的人,短了一截,所以被大餐盤擋住了。
託盤裡放了兩幅餐具,四菜一湯並兩大碗米飯,無頭鬼雙腳懸空,輕飄飄地飛進來,又輕飄飄地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不知從哪摸出一包貓糧,把大慶的貓食碗填滿了。
大慶保持著端莊的坐姿,矜持地點點頭說:“多謝——再給本座添點特濃的牛奶就更好了。”
……某些電視劇真應該在片頭標注:弱智兒童和大傻肥貓需在成人的陪同下觀看。
無頭鬼飄飄悠悠地停在冰箱前,從裡面拿出一瓶牛奶,給大慶大爺滿上了。
郭長城已經習慣了光明路4號的環境,慢慢地,他發現人和鬼之間的差異並沒有很大,有些鬼心腸很好,比如每次有人加班寫報告,這位沒有頭的兄弟都會貼心地送上一份熱騰騰的大餐,讓頭天從郵局出來後身上就剩下二十塊錢的郭長城感到了春天一樣的溫暖。
吃過飯,楚恕之慢條斯理地喝著熱茶,對郭長城說:“大概是這麼個意思,格式呢,你找以前的報告自己調整,語言稍微組織一下——那人中的不是毒,而是死靈的怨咒……嗯,怨念的怨,受害人下肢有疼痛難忍狀況,下咒的死靈很可能是因外傷而死。受害人印堂發黑,雙目生赤,眼皮下有因果線,但不深,耳後有黑色功德印,但極淺,應系與下咒死靈沒有直接關系之人,罪不至此,初步判斷,該死靈很可能有嚴重違法行為……”
郭長城瞪著眼,兩隻爪子開始撂在鍵盤上躺屍了——聽不懂,完全跟不上楚恕之說的。
楚恕之嘆了口氣,伸長了兩條腿,回頭問這個眼巴巴的弱智兒童:“行吧,哪不明白?”
郭長城:“什麼是因果線?”
把臉埋在牛奶裡的大慶抬起頭,黑毛上沾了一圈白胡子,聽見這話連嘴都沒顧上舔,就著頗有吃貨特色的白胡子火冒三丈:“趙雲瀾是怎麼回事?我看他每天不是醉生夢死就是利欲燻心,還幹點正事不幹?新員工培訓是不是到現在都沒做?這小子怎麼狗屁也不知道?!”
楚恕之不能任憑一隻貓謾罵領導,隻好說:“趙處最近在忙拆遷的事,如果這事能落定,咱們明年就能搬到有大花園的私家別墅裡,你可以有一個掛在樹上守著鳥窩的大貓屋。”
貓大爺頓了頓,火氣略消,過了一會,它決定看在守著鳥窩的大貓屋的份上,勉強接受這個理由,顫了顫胡子,它不屑地對郭長城解釋說:“因果線就是前因後果嘛,譬如說你走在大街上,一個歹徒衝出來,無緣無故地把你殺了,這就是之前沒有因果,也就沒有因果線。一個歹徒衝出來,發現你擋住了他的路,所以捅了你一刀,把你殺了,因你擋路在前,時也命也,所以勉強算有因果,但這樣的因果線就很淺,基本用手一抹就掉。一個歹徒衝出來,發現你就是那個和他老婆偷情、促使他報復社會的奸夫,於是怒而幹掉了你,這樣的因果線手抹不掉,但也不會特別濃重,表示雖有關聯,但罪不至死,也就是因果不匹配。一個歹徒衝出來……”
已經被歹徒幹掉了好幾次的郭長城忍不住說:“發現我就是他的大仇人,就是他打算殺的那個人,一刀捅死我,這樣因果線就比較深了是吧?”
大慶搖頭晃腦地說:“孺子可教。”
郭長城問:“那……那功德印又是什麼?”
楚恕之接著說:“有功德和罪孽的人,耳後會有標記,比如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了另一個人,即使警察沒查出來,他也沒遭到法律懲罰,耳後也會因此留下一個黑印,過去說‘損陰德’就是這個意思。”
至於有大功德的人……楚恕之看了一眼郭長城,他能看見郭長城耳後有明顯的白印,散發著厚重而柔和的光,隻不過這種光芒並不是誰都能看見的,即使開了天目,也要在眼中凝聚十分的注意力才瞧得見。
郭長城若有所思:“黑印是像沾了煤灰的手印嗎?”
楚恕之一愣:“你見過?”
郭長城點點頭,把頭天晚上撞人的事說了。
大慶聽了,嗤笑一聲:“被肉眼凡胎的路人隨便一瞥都能看見,那家伙大概離天打雷劈差不多了。”
見郭長城又迷茫,楚恕之於是解釋說:“人的功德印肉眼看不見,你碰見的那個大概不是人。修行的妖物之所以不敢隨便害人,就是因為被功德印轄制,功德印黑到一定程度會引來雷刑,五雷轟頂可不是好玩的,到時候別說被罰的妖物,就是同在一個地區的其他小妖不小心,都會被牽連。所以為了怕禍及他人,防止這樣的害群之馬出現,每年年底群妖夜宴,妖族都會清點功過,有太出圈的,他們族內會先自行處理。”
郭長城聽得半懂不懂:“那人幹壞事多了也會被雷劈嗎?”
“不會,”大慶翹著尾巴跳到地上,拱了拱後背蜷縮成一個毛球,窩在散熱口後面吹暖風,“你沒聽說過‘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麼?人間有人間的法則,大多數人有今生沒來世,一生那麼短,沒等因果實現就過去了,一個個命如蝼蟻,天道也懶得管,所以有時候,凡人修功德也沒什麼用……不過可能好事辦得多了,偶爾也會運氣好吧,但是也不一定,比如你功德就挺厚實,照樣是個命苦的小白菜。”
郭長城幼年喪父喪母,孤兒一個,天資差性格軟,雖然趙雲瀾一直開玩笑說帶著他容易走狗屎運,但公平地說,郭長城福澤並不深厚,長了個肩寬背厚的薄命相。
“真的?我也有功德?”郭長城聽見這話,詫異極了,“我命苦?沒有啊,我命挺好的,就是自己不大爭氣。”
他覺著自己沒能耐沒本事,從小姑姨娘舅都覺得他可憐,寧可少了自己孩子東西,也沒克扣過他的,因此比同齡人顯得還要家境優渥,長大以後依然是廢柴一棵,卻被二舅硬塞進了這麼好的工作單位,領導和同事們都很照顧他,居然還任憑他留了下來——這還不算命好嗎?
黑貓快要閉上的眼睜開,看著郭長城,碧色的眼睛裡有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還沒等它發表出什麼見解,趙雲瀾忽然帶著一身寒氣和酒氣走了進來,啞聲問:“簡報寫得怎麼樣了?”
“哦……”郭長城剛開口,還沒來得及匯報,就看見趙雲瀾突然對他擺擺手,踉踉跄跄地衝進了衛生間,吐了。
楚恕之和郭長城趕緊跟了上去,大慶“嘖”一聲,慢騰騰地從身子底下把胖爪伸出來,左搖右晃地走過去:“愚蠢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