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許看著他的側臉,總覺得這個人的頭頂似乎永遠有一層厚厚的積雨雲,好像隨時隨地就會下起傾盆大雨。
“為了報答你,我明天軍訓完請你吃東西,怎麼樣?”
“不用了。”
拒絕得倒是很快。
“不行,必須請客,我可不喜歡欠別人的。”夏知許擅自做好了決定,他也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許其琛厭煩,可他隻是想讓他高興一點。
一個人悶在自己的低氣壓裡,總歸是不開心的。
夏知許瞟了瞟他的頭頂。
即便不能讓他放晴,給他撐把傘也是好的。
為期一周的軍訓就這麼開始了,第一天的上午,全體高一新生都來到了體育場參加軍訓動員大會,說白了也就是站在操場上聽校長說會兒話,再聽軍訓總教官說會兒話,最後再由新生代表上去發言。
作為重點班新生代表隊的夏知許,在總教官發言之後就被交到了班級的隊尾,準備一會兒從後面繞到觀禮臺上演講。
班主任張正心一開始站在班級的對頭,聽總教官說了一半,就背著手走到了隊尾。
“我看看你寫的稿子。”
夏知許將手裡的文件夾遞給張正心。
“嗯……不錯,讓語文課代表給你參謀了嗎?”
夏知許點點頭,“他給我改了挺多地方。”張正心聽了,贊許地點點頭,“是不錯,上去後別緊張啊,拿出點兒氣勢,你可是咱們班的臉面。”
說完,隔壁班的班主任也跟著走到了隊尾,兩個班主任湊到後頭聊起來,夏知許低頭看著自己的稿子,又抬頭望了望前面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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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其琛穿著一身軍訓裝,手臂還是吊著。
兩個班主任東聊西聊,上面的人也東說西說,夏知許一句也聽不進去,早晨的太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不自覺就懶散起來。
“哎,你們班怎麼還有吊著胳膊來軍訓的啊。”
“本來是想給他批假,這孩子不願意,倔得很。”張正心的聲音一下子將夏知許懶洋洋的意識拽了過去。
他們在說許其琛。
“不錯啊,這麼能吃苦,擱別的孩子巴不得不軍訓呢。”隔壁班的班主任贊賞道,“不過這是怎麼弄的,我看臉上脖子上也是傷,跟人打架了?”
張正心嘆了口氣,“唉,這孩子挺可憐的,成績挺好。聽說是中考出分之後家裡人高興,一家三口出去自駕遊,結果出車禍了,”他的聲音忽然壓低,“父母都走了,就剩下他一個。”
“那他這……現在住哪兒啊?”
“開學前一天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帶著他過來的,說是他的小姨,才剛大學畢業。”
“沒別的親戚了嗎?”隔壁班老師搖了搖頭,“二十多歲,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
“爺爺奶奶在外省,身體也不好,外公外婆很早就走了,其他的親戚都躲著,這個小姨說要替姐姐養他,怎麼也得把他帶到成人。”張正心又嘆口氣,“這孩子可是個學文的好苗子,我看著心疼,前兩天找學校批了個獎學金給他,免了學費。”
“這一下子沒了爸媽,打擊不小啊。”
張正心的聲音更低了,“聽說住院一個多月,一句話都沒說過,也不哭也不鬧,成天發呆,她小姨害怕出事,辭了工作每天在醫院裡守著他。前兩天要開學了,小姨把他接回她住的地方,總算開始說話了,她這才找了新的工作。”
夏知許的手心一陣一陣地冒虛汗。
他每次看著許其琛的一身傷,都不敢去問。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原因。
一覺醒來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是什麼感受。
他想都不敢想。
視線猶豫著飄向那個人的背影,還是那麼直挺挺的立著,心髒像是被誰狠狠揪了一下,悶悶的疼,夏知許覺得好奇怪,這是他生平頭一次因為別人而感受到痛楚。
可他也才感同身受了許其琛的千分之一。
感覺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夏知許猛地回頭。
“發什麼呆。”張正心指了指觀禮臺,“10班的都上去了,你也去吧。”
“哦……好。”夏知許拿著文件夾,從班級隊列的後頭繞到了觀禮臺的臺階下。
還沒真正走上那個匯聚著所有人目光的觀禮臺,站在臺階上被陰影所籠罩這個男生就已經引起了前排女生的注意。可他本人還沉浸在剛才班主任們的對話中,心情復雜。
“……在人生的轉折點,用拼搏和汗水,譜寫出一曲精彩樂章!謝謝大家!”
聽到臺下的掌聲,夏知許回過神,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在轉身的瞬間,他露出一個習慣性也是標志性的笑容,不疾不徐走到了話筒邊,端正有力地朝著臺下的所有人敬了一個禮。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早上好……”
下面的掌聲明顯比之前那位10班的代表熱烈了許多,盡管夏知許總是自嘲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很弱,可對於一個雙子座而言,善辯是一種天賦。
他按照自己的稿子完成了開場。
下面一行寫著許其琛幫他改的詩句。
[學向勤中得,螢窗萬卷書。]
夏知許看了一眼臺下,看似是在和所有人進行眼神交流,實際上隻是在尋找那雙琥珀色的瞳孔。
四目相對之後,他微笑著合上了文件夾。
“愛國詩人屈原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誠如前一位學生代表所言,作為一名站在人生轉折點的高中生,我們揮別了過去的時光,如今站在我們每一個人面前的,是全新的自己。”
“除了孜孜不倦的堅持和勤學好問的態度,我們更應該有剛強不屈的勇氣,去和過去的磨難畫上句號,和未知的前路發起挑戰。我們要堅信,逆境與傷痛,挫敗和困窘,都是命運別樣的饋贈!”
夏知許的聲音越發地洪亮,與之前走形式的新生代表不同,他的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字字句句都擲地有聲。
臺下原本還在嬉笑議論的學生,也都被他天然的號召力和氣場所帶動,抬起頭,認真地聽著他的講話。
“最後,我想用一句我非常喜歡的歌詞結束我的發言。”
“Everything that kills me makes me feel alive.”
“謝謝。”夏知許走到話筒前面,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雷動的掌聲中走下了觀禮臺,原路繞回了自己的班級隊伍末尾。
張正心疑惑地從他手裡奪走文件夾,仔細看了一遍,“不對啊,你怎麼沒按你自己的稿子來呢?”
夏知許露出一對小虎牙,“老師,新生發言都談學習多沒勁啊,我就突然靈光一閃,自由發揮了,還行吧?”
張正心無奈地用文件夾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沒給咱班丟人,下次可不許這麼胡來了。”
“嗯!”夏知許接過文件夾,轉身面向觀景臺,正巧看見許其琛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還沒等夏知許衝他笑,對方就又轉了回去。
望著他的背影,夏知許的心裡有了那麼一點滿足感。
隻有一點點。
動員大會一結束,各班就被分配好的教官帶到了圈定好的軍訓場地進行訓練,最開始也隻是站軍姿而已,不過剛開始站就是半小時,這對於十五六歲的孩子們來說實在是煎熬。
夏知許倒覺得沒什麼,他個頭高,被安排到了最後一排,他看著正好站在他前面的許其琛,他的左胳膊吊著,右手手掌直直地貼著褲子的中縫,一動不動。
真是堅持。
“好,原地活動。”
教官的一聲令下,同學們這才稍稍松弛,一個個哀聲嘆氣地走到了統一放水的地方。
陳放擰開一瓶運動飲料走到夏知許的身邊,“你小子,剛剛又出風頭了,這下全年級的女生都知道你了。”
夏知許眉頭微微皺起,“哪有那麼誇張。”
“嘁,我跟你小學初中同學九年,你參加的活動少說也有二十次,我還是頭一回見你這麼真情實感。”陳放將蓋子扭回去,“你是不知道,咱們那幫丫頭片子在底下傲得啊,就跟你是她們的兒子似的。”
……兒子?
夏知許搖了搖頭,“你真是完美地繼承了你媽的表達天賦。”
他從陳放手裡接過飲料,剛想擰開,忽然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兩隻手。
“幹嘛,班草大人被我的飲料感動到使不上勁兒開瓶啦,來來來,哥幫你。”
他將手裡的飲料瓶放在陳放手上,自己扭頭四處看著,找到了站在一邊背對著他的許其琛。
“哎哎,我都給你擰開了你去哪兒啊!”
許其琛右手拿著自己從家裡帶來的保溫杯,看了看,無聲地嘆了口氣,剛準備放下,身邊突然伸出一隻手。
側過頭,又是那張燦爛的笑臉,還有那對晃眼睛的虎牙。
他從自己的手裡將保溫杯拿過去,兩隻手握住,想一下子擰開,沒成想杯口和蓋子紋絲不動。
有點尷尬。
他將杯子擱在自己的肚子那兒,貓著腰使勁兒擰了擰,咬牙切齒道,“你的杯子還挺緊的。”
終於擰開了。
“給。”夏知許將杯子遞給許其琛,“拿著呀,你不渴嗎?”
許其琛愣愣地接過保溫杯,看了一眼這位熱心同學通紅的手掌心。
他沒有喝水,微微扯了扯嘴角,發出很輕卻沒什麼感情的聲音。
“你是在可憐我嗎?”
夏知許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疑惑地看著許其琛。
對方卻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
“你是因為同情我,所以才做這些嗎?”
他愣在原地。
其實他根本沒想過原因。
夏知許張了張嘴,正準備說什麼,卻被教官打斷,“休息時間結束,集合!”
軍姿之後的訓練是踢正步。
每個班級分配的空間並不大,訓練的時候學生們隻能一排一排來回走,同時訓練轉彎。
許其琛的胳膊被固定了一隻,無法像其他同學一樣正常擺臂,教官走到他的身邊,“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用參與正步訓練。”
許其琛搖頭,“方便的,楊教官。”
夏知許看著他認真地向前提著正步,腿繃得直直的,心裡不是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