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這樣一個密友一同生活十八年。
怎麼可能不會愛上。
這實在是太考驗人心了。
走了沒兩步,宋沅言就叫了輛黃包車,兩個人坐在車上,許其琛將臉埋在厚厚的羊絨圍巾裡,一呼一吸之間都是宋沅言慣用的香水味。冷調的木質香氣之中摻雜著一絲跳躍的酸甜果香,很微妙。
手指被緊緊的捏著,皮膚接觸的地方發了一層薄薄的汗,黏合劑一樣產生了某種作用。
回去的路變得很短。
抵達燈火通明的宋公館時,許其琛抽出了自己的手,並將那隻皮手套一並脫了下來,放在了宋沅言的大衣口袋裡。
心裡滋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明明隻是一個手套,卻像是某種偷情的信物。
宋太太早已回了家,兩人進去的時候她正和宋沅言的大姐宋禮瑜說著話,有說有笑的,看來打牌是贏了不少。
宋沅言自知自己今天的約會都不成功,一進門便跑去了沙發上,親親熱熱地往宋太太的懷裡鑽,“母親,外面可冷了。”
“哎呀,剝著橘子呢。”宋太太一面怪嗔,一面又將手裡剝好的蜜桔喂進宋沅言的嘴裡。
“真甜。”
一旁織著毛衣的宋禮瑜笑道,“哪有你這小子的嘴甜喲。”
宋太太可不是會被撒嬌輕易糊弄過去的,扯了半天還是回到了正題,“你今天的約會怎麼樣?喜歡哪家的小姐?”
宋沅言聽了這話便從宋太太的懷裡坐了起來,咳嗽了兩聲,唉聲嘆氣道,“可別提了,三家小姐都沒看上我。”他嬉皮笑臉地摟著宋太太的胳膊,“要不,我就不娶老婆了,天天陪著母親,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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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太畫得精致的眉毛氣得抖了抖,“說什麼胡話!究竟怎麼回事!”宋太太回頭,眼神落到了遠遠站在一邊的許其琛身上,“阿霖,你說!”
許其琛的背後一寒,正要開口,被宋沅言截了話頭去,“你難為他有什麼用,人家就是沒看上我啊。頭一個張小姐,人嫌我身子骨太弱,咳嗽兩聲就把她給嚇跑了,第二個林小姐,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在門口站著遠遠地瞧了我一眼便說不合適,也走了,我都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話呢。”宋沅言拿了個橘子在手上把玩,“許是那個林小姐嫌我長得太好看了。”
許其琛忍不住笑了出來。
真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宋太太嘆口氣,“那……那個何小姐呢?”
宋沅言看了一眼宋太太,把手裡的橘子放在了她的手上,“別提了。那個何小姐啊,我第一眼看還以為是個公子哥兒呢。”他拿手在自己的脖子那兒比劃著,“母親你是沒看見,她頭發就這麼短,穿著個馬術服就來赴約了,脾氣那叫一個暴躁,手裡就差沒拿條馬鞭了。”
說著瞪了宋太太一眼,“您這是給我挑的什麼媳婦兒,難不成您覺得我好這口?那我還不如直接找個男的呢。”
宋太太皺著眉,“胡說八道!阿霖!”
許其琛上前兩步,“太太,小少爺他……說的的確是事實,何小姐和尋常的富家小姐不太一樣。”
宋太太凝神,半晌沒有說話。
“母親,我還小,這麼著急討什麼老婆。”他趴在宋太太的肩頭,“您就不怕我有了媳婦兒忘了娘啊。”
一旁的宋家長姐也笑眯眯地開口勸和,“現在的小孩子都崇尚自由戀愛,想來談婚論嫁這種事也不是一兩次約會就成得了的,再找些機會見見面,喝喝咖啡,來往幾次也就熟絡了。”
宋太太的表情稍稍和緩些,打發了宋沅言回房間。
“大少爺回來了。”
許其琛望了一眼門口,身穿一身深色西裝的宋家長子宋沅風走了進來,他的五官十分溫柔,內斂而細長的單眼皮看起來十分溫和,和樣貌張揚出眾的宋沅言看起來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母親,大姐。”
宋太太隻嗯了一聲,不做聲上了樓,宋禮瑜倒是笑盈盈問候了幾句。
許其琛望著宋沅風的側臉,心裡想著原文的劇情。
這個人看似順從溫和,實際心思頗深,對備受寵愛的宋沅言表面上謙讓關心,其實早就懷恨在心。
宋沅風結束了和長姐的問候,準備回房,經過許其琛身邊,特定停了停腳步,露出一個關切的笑容。
“阿霖,近來右腿可還會痛?”
許其琛的脊背冒出一層冷汗,卻強撐著笑道:“還好,近來腿痛沒怎麼發作。”
宋沅風伸手,輕輕拍了拍許其琛的肩膀,“那就好,我有一個朋友剛從英國學醫回來,過兩天我請他來家裡,替你瞧瞧。”
許其琛頷首,掩飾著眼神的閃爍,“多謝大少爺。”
“客氣什麼,都是自家人。”
他的聲音像是三月春風般和煦,在許其琛聽來卻是如墜冰窟。
右腿隱隱作痛。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身為作者的許其琛卻清楚得很,這條腿之所以變成這樣,罪魁禍首便是眼前這位和善溫潤的大少爺。
許其琛緩緩地離開前宅,走回後宅,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個世界比他想象中還要復雜,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利益出發點,而他隻是其中的一個棋子,要想翻盤,一步都不能錯。
合衣躺在床上,望著床幔想著這些錯綜復雜的人物線,不知想了多久,忽然聽見敲門聲。
“誰?”許其琛支起身子,“我已經睡下了。”
“是我。”
聽到宋沅言的聲音,許其琛披了件外衣給他開門,見穿著常服的他端著一個大碗站在外面,許其琛趕緊拉他進來,“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宋沅言笑著走了進來,將手裡的碗擱在紅木桌子上,“你下午隻吃了些糕點甜食,我怕你餓,剛才叫張媽媽給我下了碗餛飩,我們一起吃啊。”說著便將許其琛拉到桌子邊,“快,熱乎著呢。”
許其琛被拽到了桌子邊,眼睛卻一直盯著宋沅言。
“你看著我幹嘛,你不餓?”
許其琛搖頭,“有點餓。”接過宋沅言手裡的勺子,兩個人低著頭,就著一個大碗吃著餛飩。
“好吃嗎?”宋沅言望著許其琛的眼睛。
許其琛點點頭,看著餛飩湯上漂浮著的辣油,又看了一眼宋沅言冒著汗的額頭,“少爺最近開始吃辣了?”
宋沅言咳嗽了兩聲,“數九寒天的,吃點辣暖暖身子。”
許其琛憋著笑,咬破了薄到近乎半透明的餛飩皮。
兩個人很快吃完了一碗餛飩,許其琛穿得太少,放下勺子便趿著鞋回到床上,蓋上了被子,“天太冷,我就不送你了。”
說完這話,自覺有些太冷漠了,明明是宋沅言好心給他送了夜宵,自己吃完就趕人走,聽起來不太好,於是又添了句,“謝謝少爺。”
誰知宋沅言擦了擦嘴角,徑直走到了床邊坐下。許其琛怕冷,被子裹著全身,隻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
這裡並沒有電熱毯,所以即使這樣,許其琛還是冷的,他將身子繃得直直的,抑制著自己的哆嗦,眼睛盯著不說話的宋沅言。
宋沅言忽然將手伸到了被子裡,這個舉動嚇了許其琛一跳,“少爺,你做什麼?”
他笑了笑,抓住了許其琛的腿,“你說我要做什麼?”說完撩開了被子的一角,找到了許其琛的右腿。
宋沅言的手還是暖的,握住了許其琛冰涼的腳踝,溫熱的虎口正好卡住許其琛微微凸起的踝骨,這感覺有些熟悉。
許其琛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看著他就那樣握著,慢慢向上,將右腳腳踝處松垮的褲腿一點點推上去,動作緩慢而輕柔,卻讓他渾身像是過電一樣,心髒都跟著顫慄。
直到褲腿被推移到了膝蓋處,露出一道長長的手術疤痕,縫合的軌跡依稀可見。
宋沅言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個小罐子,打開便是一股濃濃的藥草香。
他將深褐色的膏體挖出置於掌心,用手心的溫度加熱,然後輕輕覆蓋在許其琛凸起的膝蓋骨和疤痕之上,緩緩地推揉著。
粘膩的膏體在皮膚上緩緩融化,逐漸升溫,曖昧的溫度連同清冷的藥草氣味一點點滲透進骨血之中,循環流動,湧入胸口。
許其琛感覺自己的手心開始冒汗,這太奇怪了,剛才的他幾乎冷到渾身僵硬。
此刻,在他緩慢好似催眠的推揉之下,卻快要融化。
巧克力一樣。
膝蓋以下的小腿全露在外面,宋沅言擔心他冷,扯了一邊的毯子蓋了上去,“還疼嗎?”
許其琛搖了搖頭,他果然聽到了自己和宋沅風的對話。
凝視著低頭為他按摩的這個人,他的兩叢睫毛,鼻梁到鼻尖的弧度,還有天然翹起的嘴角。
真的很像。
周遭的景象發生了奇異的遷徙,不再是凜冽的冬日,不再是燈光昏暗的夜晚,而是鋪滿金色銀杏葉的校園馬路。
也是這樣的姿勢,支起的膝蓋,兩個人的長椅。
“醫務室沒有醫生,我買了雲南白藥。這裡疼嗎?”記憶中的那個人按著自己的腳踝,一股錯位的疼痛感襲來。
他不由得點頭,眼眶裡差一點激出眼淚。
“你這是扭到了。”
嗤的一聲,冰涼的帶著濃重藥草氣味的噴霧刺破空氣覆蓋在了他鼓起的腳踝,像一床再舒適不過的夏涼被。
“不要動,等它幹掉。”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陷入了等待的沉默。
相隔不到十米的操場,籃球落地,一下一下地擊打著地面。
怦。
怦。
怦。
好像他此刻的心髒。
“好了。”他啪的一聲蓋上蓋子,將那一小罐噴霧塞到自己懷裡。
“可以走嗎?要不然……我背你?”
藥水的味道怎麼都散不去,就像他心底甩不脫的怯懦。
他的怯懦逼著他拒絕了對方的邀請。
回憶戛然而止,潛意識讓許其琛收回了腿。
“怎麼了?冷嗎?”
許其琛沒有看宋沅言的臉,躺了下來,將腿縮回了被子裡,“嗯……有點冷。”
宋沅言將剛剛那個毯子蓋在了許其琛的身上,替他將被子的邊緣都掖進去,企圖塞得沒有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