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和折中……”許其琛眼睛盯著文章,不自覺輕念出聲,大概是方才甜食吃得多了,口覺得幹,於是便伸了伸手,手指在桌面上探了探,尋那茶杯,懶到眼睛也不抬一下。
摸了半天,茶杯竟然是倒扣著的,這才想起方才叫服務生收拾了一番,茶也收走了。
算了,不喝了吧,收回手,又翻開一頁,低頭細細看著。
“Waiter,兩杯咖啡。”
對面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嚇得許其琛一抬頭,這才發現與其相對的軟皮沙發上早已坐了一個人。
孫霖的眼睛似乎有些近視了,不太嚴重,但許其琛還是習慣性地微微眯眼,看向對面。
面前坐了一位小姐,其實若不是她已經開口,許其琛還得想想,究竟是小姐還是公子,因為不論樣貌還是氣概,都甚是模糊。
對方的頭發剪得很短,跟他自己的比起來也長不過一釐米,後脖子修建得很整齊,額前的碎發也梳了上去,露出一對英氣十足的眉毛,下面是一雙炯炯有神的鳳眼,略微上挑,整張臉也就是鵝卵一樣的臉型有幾分女氣。
咖啡很快便上上來了,許其琛輕聲說了句謝謝,將書合上。
“何小姐,你好。”
對方輕笑,“你方才看了我許久,可是覺得奇怪?”
看是看了挺久,不過隻是在對照著原文回憶設定罷了。
許其琛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微微牽動嘴角,“何小姐這麼問,是覺得自己奇怪嗎?”
何小姐眉尾微挑,不施粉黛的臉上露出一絲驚異,很快又笑了笑,“照中國古話來講,我這是被反將一軍了。”她抿了一口咖啡,“我原以為,像你們這種迂腐的讀書人,一定是極其看不慣我這樣的女子。”
許其琛淡淡道:“何小姐這話,有兩處在下不得不駁,其一,何以見得我是個迂腐的讀書人?其二……”他的眼睛望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世間女子千姿百態,何小姐是哪樣的女子?”
Advertisement
何小姐的手頓了頓,盯著面前身穿長衫的青年。
原是她不願別人以貌取人,現在自己卻先掉進了這以貌取人的圈套。
“女子應如何,男子應如何,這樣的不成文規定原本就是一種認知上的不公。”許其琛沒有看她,隻是看著自己的手指上的骨節,言語間沒有什麼感情,好像在說著方才吃了些什麼一樣的語氣,“沒有人應該被男女二字所限制。”
他的眼珠子是深沉的棕色,和眼前的咖啡一樣。不濃重,卻有著一種天然的疏離感。
“性別隻用來區分生理,無法區分人的生活方式。”
何小姐愣了愣,轉而坦蕩地大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她打量了一下許其琛,伸出了自己的手,臉上終於露出友善的笑容,“何小姐叫著實在費勁,你可以叫我Nancy。”
果然是喝過兩天洋墨水的。
許其琛猶豫了一下,看著對面女子如此大方友善,還是選擇伸出手去。
南希小姐倒是個活泛的性子,沒等許其琛開口,便又道,“都說宋家小少爺病歪歪的,柔弱得很,我一聽便頭痛,今日死活被父親給架著來了。如今一瞧,雖說身形清瘦了些,思想卻很先進。”
被握住的手抖了抖。
又誤會了。
門突然被打開。
“我剛剛去樓下溜了一圈,找著家西洋果子店,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許其琛立刻抽出手,朝門口望了一眼。
為什麼世間會有這麼湊巧的事。
真正的宋小少爺手捧著一個精美的盒子,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
許其琛站了起來,朝著對面不明就裡的何小姐微微鞠躬,“抱歉,您誤會了,我隻是宋家的家僕,”說罷看了一眼門口的宋沅言,“這一位才是宋小少爺。”
何小姐微微皺眉,“所以……我是搞錯了?”
許其琛點點頭,“我隻是在此等待少爺,並非有心造成誤會,實在抱歉。”說完便拿起那本雜志從沙發走出來,衝著宋沅言使了個眼色。
宋沅言皺著眉走了過來,把手裡的盒子塞給了許其琛,然後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你就是何小姐?”
哪裡來的這麼大火氣……
難不成是以為自己在勾搭他的約會對象?
許其琛默不作聲,看了一眼手裡的盒子,上面的洋文是手寫的花體字,一時不好分辨。
何小姐搞錯了人,原本就十分尷尬,現下瞧著著這個真正的小少爺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更是不滿意,“是又如何?”
這展開好像不太對。
原文裡兩人見面挺友好的,都是接受過西式教育的,有共同話題,這才結了姻親。
難不成是因為自己,改變了劇情走向?
千萬別啊,要是他提前死了可怎麼辦。許其琛心下無力,想起臨走前宋太太對他說的話,腳碰了碰宋沅言桌下的腳尖,笑盈盈地拿著手裡的盒子開口,“這是少爺給何小姐買的禮物吧。”
宋沅言皺了皺眉,趁著許其琛把盒子給出去之前將它奪了回來,“你倒是殷勤,我幾時說了這樣的話?”
遞了臺階也不下。
許其琛有些尷尬,隻想盡快抽身,“那……二位慢慢聊,我就不打攪了。”
“不必了。”何小姐率先站了起來,一旁的小丫頭將她的紅色大衣取了過來,替她穿好,“我原就是被父親從馬場強行押過來的,如今看來……”朝著宋沅言哼了一聲,“的確是如我所料,我跟宋小少爺並不投機,以後也不必再見。”
宋沅言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何小姐走好。”
何小姐踩著馬靴走到許其琛身邊,臉上的表情和緩些許,一如剛才那般直來直往,“你叫什麼名字?”
不回答也不是辦法。許其琛微微垂首,一副恭謙模樣,“孫霖。”
何小姐點點頭,隨即姿態灑脫地離開了。
回宋公館的路上,宋沅言一句話也沒有跟許其琛說,手裡捏著那個盒子,眼睛盯著窗外。
就連開車的司機都發覺氣氛不大對勁,小少爺一向都是笑模樣,對著哪個下人都親切和善,更不用提一起長大的孫霖了,怎麼今天出來像是在跟他置氣一樣。
司機瞥了一眼後視鏡,遲疑了一會兒開口,“小少爺……時間還早,您要是想去哪兒兜兜風轉一轉,告訴我一聲。”
宋沅言一言不發,嘴唇抿著。他的五官其實是偏凌厲的,線條分明,隻是平日裡總是笑著,又時常生病,總會讓人忽視了他的鋒芒。
許其琛感覺司機又在鏡子裡瞅了他一眼,於是開口道,“直接回公館吧。”
司機點了點頭,照著原來的方向開著。許其琛看向宋沅言的側臉,心裡想著他生氣的原因。
氣什麼呢?進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嘴裡還說著什麼話。是看見他和何小姐握手,臉色才變的。看他和何小姐說話的樣子,似乎沒有愛慕之意,應該不是吃醋。
那……是因為自己身為家僕和好友,背著他和他的約會對象親密交談,讓他覺得不舒服吧。
這個理由似乎充分一些,畢竟再怎麼說他都是個少爺,總該有些脾氣。
不能讓他這樣氣下去,萬一氣出病來,算在誰的頭上?再萬一,傷了他們倆的感情,後期發展不了革命友誼了,副線任務可就失敗了。
許其琛覺得這事兒越想越通透,於是對司機說:“要不,還是在剛才路口那個梨園停下吧,我記得小少爺來時想看戲來著。”
司機應了一聲,那樣子就像是救星菩薩發了話,立刻打轉方向盤,開車將兩人送到了梨園。
宋沅言雖沒有反對,但依舊是不說話。許其琛下了車,對駕駛座的司機說:“你先回去跟太太復命,就說今日小少爺的約都赴了,今日就不回去吃飯了。”
說完,許其琛轉身便想進那戲園子,走了兩步見宋沅言依舊站在門口不動,便開口:“少爺是嫌我腿腳太利索,想讓我多走幾步是嗎?”
宋沅言看了他一眼,許其琛一眼便讀懂他眼睛裡說的什麼話,他就是要拿話來怄他。
果不其然,這種方法是奏效的,宋沅言跟了上來,這雙腿成現在這樣,也算是替宋沅言擋的煞,他不會不賣這個面子。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門口迎客的梨園班主見了宋沅言便眉開眼笑,“喲,這不是宋家的小四爺嗎?今兒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真是蓬荜生輝啊。”
宋沅言心裡有氣,但還是作出了一副笑臉,讓許其琛佩服極了,敢情是隻在自己跟前撒氣,對著其他人還能演。
“今日唱的什麼曲兒?”
班主笑著將他們迎了進去,“《牡丹亭》,不知小少爺喜不喜歡,若是不喜歡,咱們還可以點。”
宋沅言見一樓人不少,“不必了,《牡丹亭》就很好。”說罷兀自上了二樓,許其琛跟在他的後面。
宋沅言的步子走得很慢,一步好似刻意頓一下。不長不短的樓梯,走了一會兒才上去。
走得慢的原因,許其琛也不覺得累,跟著他找了個正對戲臺子的空位便坐下。
幾個戲臺的伙計送上來些糕點果仁,又沏了一壺熱茶。許其琛眼睛望著戲臺,覺得挺新奇,他以前從沒在現場看過戲,如今在這麼古色古香的梨園聽戲,覺得很是有趣。
不過老實說,《牡丹亭》是昆曲,他聽不太懂,作為外行人,隻能聽個韻味看個扮相。
忍不住朝宋沅言瞥了一眼,對方似乎挺聽得挺認真,背靠著烏木椅,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戲臺上的角兒。
視線遊移,挪到了他的手,他仍舊攥著那個盒子,許其琛微微眯起眼睛,想再仔細一些,看看上面究竟寫的是什麼。
“你說要來看戲,來了又不看戲。”
宋沅言的聲音忽然響起,許其琛愣了一愣,趕緊撇開視線,“我要看的。”
“演到哪兒了?”
許其琛說不出,幹脆裝死不回話。
宋沅言將盒子扔在桌上,眼睛仍舊盯著那個戲臺,“《牡丹亭》裡你喜歡哪一句唱詞?”
這話問得沒來由,許其琛也懵了一下,他對《牡丹亭》的研究還真是不深,說不上喜歡哪句,隻好把話又拋了回去,“少爺喜歡哪句?”
宋沅言倒是沒嗆他,隻淡淡道,“你猜?”
你來我往,一句話繞十八個彎。
許其琛想了想,該不會是那句在現代已經爛大街了的話吧。
嘗試著回答,“是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嗎?”
宋沅言搖了搖頭,許其琛早就料到是這個結果。
隻聽他又道,“前一句。”
前一句?這一句實在是被傳得太爛俗,許其琛並不知道前一句是什麼,也從未查過。或許是他的神色疑惑得太明顯,宋沅言指了指戲臺,“很快就要唱到了。”
聽他這樣一說,許其琛凝神,仔細分辨臺上之人的唱詞。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隻因入骨。”
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兒,眼神飄忽遊移,看了一眼桌上的盒子,這一回終於看清上面的英文字母組合起來究竟是什麼單詞。
臺上的唱腔綿長柔媚,帶著一絲哀怨和迷離,讓許其琛一下子陷入了回憶之中。
高一下學期的三月,女生口中津津樂道的白色情人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