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又攤開合同,戴上耳機,普羅的聲音轉到耳機裡,解釋道:“這份是三個月前,佟凱提前與白律師溝通好並修改完整的合同。”
天和明白了,兩份合同是在三個月前就一起做好的,隻是關越到了今晚才把它拿出來。
“我想問個問題,”天和說,“你就不怕我籤完了,評估沒通過,沒法向總公司交代嗎?”
關越把酒喝完,稍稍抬頭,他的側臉,喉結、脖頸、耳廓,在燈光下呈現出近乎完美的輪廓,他的頭發修得更短以後顯得很精神,深邃的眼神望向江邊。
“這是對我專業水平的侮辱。”關越沉聲道,“也是對你的侮辱。”
天和耐心地一頁一頁翻看合同,關越就這麼坐著。
普羅:“天和,距離評估結果還有半小時。”
關越忽然說:“答應得太早,似乎有點虧。不過我不會反悔的,一言九鼎,這個道理,大家都懂。”
天和:“……”
這正是三個月前,關越拿出第一份延期合同時,天和嘲諷他的話。
“你真是個記仇的人。”天和說,不再看下去,在每一頁上籤上名,把合同合上,還給關越,關越不接,天和便把它放在一旁。
關越把空杯拿過來,給自己與天和斟了酒,拈著一杯,另一杯遞到天和手裡,手機解鎖,撥了評估公司的電話,抬手腕,看表,拈酒杯的那手靠近天和的杯,距離不到兩公分,隨時準備與他碰杯。
午夜一點五十八分,電話接通,那邊說:“會議已經結束,關,這就告訴你匯總後的初步結果。”
關越沒說話,天和拿著杯的手居然有點發抖。
兩點整,那邊說:“極高評價,詳細報告會在新季度開始的三個工作日後,發到你的郵箱。”
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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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越心不在焉,以酒杯在天和的杯上一碰,“叮”的一聲清響。
“恭喜。”關越把電話掛了,酒喝完,酒杯重重放下。
天和:“……”
天和怔怔看著關越,關越借著酒意,忽然伸手,在天和臉上捏了下,說:“你是最優秀的。”
天和瞬間心跳加速,馬上轉頭,將龍舌蘭一飲而盡,他想大喊一聲,卻實在不好意思,剎那間辦公室裡所有的藍牙音響放起了《歡樂頌》,樂曲淹沒了他的理智、他的情感。天和再轉身時,發現關越從吧臺轉椅上擰過身來,以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歡樂頌》倏而轉為柔和,接上了《卡農》,天和有點迷茫,在酒精的作用下,內心生出了衝動,想湊上去,輕輕地親一下關越的唇。
關越則無意識地抬了抬手,朝向天和,仿佛想牽他的手,兩人便一起低頭,看著關越的手。
突然關越的電話來了,《卡農》音量收小,完全消失,天和看了眼,是關家打來的電話,便馬上下了吧臺,回到辦公桌後,陷進轉椅裡去。
關越沒有回避他,接通電話,放到耳畔。這一刻天和意識到了不妥,半夜兩點,家裡突然來了電話?
果然,關越的嘴唇微微發抖,聽著電話裡的聲音,轉頭望向辦公桌後的天和。
“冷靜點,關越,我陪你回家。”天和說。
——First movement·End——
第28章
太原下雪了。
大雪鋪天蓋地,在大提琴的樂聲裡,溫柔地覆蓋了這座擁有五千年歷史的古老城市。它的年齡,與華夏有記載的文明史一般地古老。
在它偉岸的身軀與巍峨的輪廓前,倫敦不過是耶穌四十七歲那年,過路商人在泰晤士河畔建立的通商港;柏林也僅僅是千年前普魯士種下的菩提樹周圍的小小村落;至於紐約那短短三百年的歲月——隻能說,它還是一名蹣跚學步的小嬰兒。
天和戴著耳機,坐在車裡的小吧臺前,望向車窗外漫天飛揚的大雪,關越則倚在沙發上睡著了。
普羅:“這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嗯。”天和注視水晶杯裡的冰滴咖啡,答道,“他的故鄉。”
山西是盛唐版圖所開始之處,帶有厚重的人文氣息。關家則從關越的爺爺那一輩起,便不遺餘力地推崇子孫讀書,振興家業的祖訓。奈何關家子弟的智商,仿佛全被關越吸走了,一大家子人裡,關越也是最出息的那個。
天和很清楚關越希望轉回中國國籍,但一旦入籍,他們就無法再獲得法律承認的婚姻。
中國的神明與關家的祖宗,都不會闲著沒事幹來祝福他們,這點也曾是天和與關越衝突的源頭。
現在他倆都是中國人,也無法再獲得民政局的結婚紙。雖說世間愛人千千萬,願意在一起也不一定要結婚,然而涉及到兩個家族的財產、婚姻與小孩繼承權諸多剪不斷理還亂的問題,沒有婚約,將會產生太多的麻煩。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了。
天和把熱毛巾放在關越的臉上,關越醒了,擦了擦臉坐起身,關家大宅的鐵門打開,車開進去,老管家一身大氅,拄著拐杖正等著。
“聞少爺,好久不見了,”老管家說,“您好。”
“您好,桂爺。”
天和被叫“少爺”很不習慣,家裡人從上到下,無論什麼職位,司機也好廚師也罷,都直呼他“天和”,頂多是“老板”或“聞總”,但他知道這是關越家裡講究的規矩——一種與聞家完全不同的規矩,便也沒有堅持,點了點頭。
關越道:“情況怎麼樣?”
“都到齊了,就等少爺。”老管家說,“老爺聽說聞少爺一起回來了,這就請吧,太爺想必也願意見見您。”
天和沒有說自己與關越分手的事,不知道關越告訴關家了沒有,不過看這模樣,似乎沒有?但天和也沒有說什麼“這不合適吧”,決定與關越一起回來,為的就是陪他來見這最後一面,至少有個人,在他失去至親時,能陪在他的身邊,於是點點頭,答道:“那就逾矩了。”
關越便帶著天和,換了飄滿雪的外套,佣人伺候他們換上毛袄冬衣,天和那身還是好幾年前來拜訪時,關家為他做的,稍微有點顯小。天和洗過臉和手,跟在關越身邊,隨老管家走過長廊,感覺自己就像進了民國戲裡,成了這麼一大家子人的少奶奶。
院裡院外,站了一地人,見關越回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轉向關越與他身後的天和。
老管家說:“聞少爺,請稍留步片刻。”
關越邁進屋內,天和一瞥屋內,關越的父親跪在地上,四名醫生出出進進,生命維持器已經全用上了,裡頭還傳來隱約的哭聲。
“爺爺,”關越用山西話說,“越回來了。”
眾人忙讓開,招呼關越到床前去,天和則安靜地走到一旁,站在梅花樹下。
不片刻,裡頭又讓傳天和,天和聽懂了山西話叫他名字,不等老管家出來請,便已進去,到病榻前跪下,隻見關越握著祖父的一手,雙眼通紅。
老頭子從關越手裡抽出枯幹的手來,說了句山西話,把手放在天和額頭上,無力地摸了摸他的頭,繼而滑落下來,壽終正寢。
房裡開始哭了,抽泣的抽泣,號啕的號啕。天和眼眶湿潤,轉頭看關越,他沒聽懂最後那句話,但想必是“好孩子,以後互相照顧”一類的。接著,叔伯們起身,醫生上前摘了生命維持裝置,關越帶著眼淚躬身,雙手覆在祖父臉上,讓逝者表情和緩,接過父親遞給他的一枚古錢,放在祖父口中。
天和與孫輩們一起退了出去,門外女眷進來,磕頭,痛哭,再是女眷們出來,留下關正瀚與堂兄弟們,以及長房長孫關越。
“少爺請到偏廳用茶。”一名佣人過來請,天和朝孫女輩裡看,隻見一個女孩朝天和點點頭,用嘴型示意待會兒。
天和也點頭,跟著佣人走了,走出幾步,他忽然聽見了關越在房裡的大哭。
天和停下腳步,有點不忍,他知道在關家祖父臨終前,為了不讓他更難過,關越一直忍著淚水,但就在祖父心跳停止、摘下呼吸機的那一刻,關越終於情緒崩潰了。
普羅:“我建議你現在去陪在關越身邊,他一定非常需要你。”
天和:“按這裡的規矩,我不能留下來,他們把我當未過門的孫媳婦招待,我知道他很需要陪伴,但在紅白事面前,是絕對不允許出錯的。”
普羅:“人總比規矩重要。”
天和:“我也這麼想,不過現在不能給他添亂。”
可惜關越不知道,聽覺是一個人最後失去的知覺,不過也許祖父漂流在那無盡的意識之海中,斷去所有與世界的聯系的那一刻,依舊能看見小小的關越跪在虛空裡,伸手不斷擦淚的場景吧。
天和到了茶室裡坐下,環顧四周,這是關正瀚的茶房,一旁還堆著幾本書。
“關越的爺爺奶奶,都不認識字,”天和說,“卻很明事理。”
普羅說:“我以為他不知道你們在一起。”
天和答道:“當初我們都沒有告訴過爺爺,不過關家這麼多親戚,鐵定有人隔三岔五地暗示他,我想老人家,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這許多年裡,關家與聞家一直是世交的關系,從祖父輩就開始打交道,關家曾經動過將過繼來的長女嫁給聞天衡或聞天嶽的心思。父親聞元愷也帶天和來過關家好幾次,小時候的關越還帶天和在家裡四處玩,教他念唐詩,關父關母也挺喜歡天和,隻是那些記憶對天和來說,都有點模糊不清了。
點炸關家的,是在他們長大後,確定戀愛關系時。
關越帶著天和回家,稟告父母的那天,關正瀚是真的險些一口氣沒喘過來,哆嗦著先幹了一整瓶天王補心丹。關越自然不敢告訴爺爺,怕心髒受不了。
不過今天看來,關越的祖父並不太在意這件事,也許在意,但到了彌留之際,他隻希望最疼愛的孫兒能幸福,其他的都再不重要。
天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嗯……爭家產,這樣會給關越造成更深的傷害。”
普羅說:“死亡這個概念,確實令我相當費解。”
天和:“都會過去的,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很費解。”
普羅:“你得到答案了麼?”
天和:“沒有,也許隻有當我走進死亡的那天,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吧。”
第二撥親戚們從茶室外經過,不久後,輪到關家的佣人們過去,大家紛紛去給關家的老太爺磕頭。
天和:“我記得爺爺還在的時候,幾乎沒什麼人去看他。”
普羅:“活著的時候,為什麼不多相處呢?”
天和茫然道:“不知道啊,人就是這樣吧。”
天和給自己斟茶,忽覺這茶杯眼熟,翻過來看了眼,正是那年在蘇富比拍賣行上,給關越的父親買的。這一套杯壺隻要八十萬,不貴,但關正瀚很喜歡,特地為它定做了放茶具的矮案與憩坐背抵,材料是非常古老的降香黃檀,且做了相當精細的鏤空雕紋,一張茶案,就能抵上一輛勞斯萊斯。
“關家實在是太有錢了。”天和說,“當年剛和關越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懷疑他家裡不是造紙而是印鈔票的。”
本科畢業那年,與關越確定關系後,天和覺得面前這個人簡直瘋了,拼命塞禮物給自己,仿佛除了給自己買東西,就無法表達他對自己的愛情。
雖然關越一直是這個風格,但從前麼,至少會等天和說完那句“買這個給我”,關越才把卡拿出來。
還在熱戀期時,天和隻覺得很感動,但到了後來實在受不了,讓關越不要再給自己買東西,而且房子也堆不下了。關越對此的解決方式是,完全可以再買一套房子來放你喜歡的東西。
“我隻是說它很好看,”天和朝關越說,“可是我並不想擁有它!家裡已經快變成藝術博物館了。”
關越給天和買了一套漂亮的陶瓷盤,起因隻是天和在買手店的櫥窗前經過,停下了腳步三秒,並朝關越說:“它真美。”
第二天那套瓷盤就被打包送到了家裡,管家指揮佣人,一件一件地拿出來,說:“這是御賜溫莎公爵的,後來也許因為慈善,被拿出來拍賣了,天和,你的審美真不錯。”
“可是我並不想和溫莎公爵在一個盤子裡吃飯。”天和說,“把它擺起來吧,盤子底朝外,這樣客人就會知道咱們家有溫莎公爵的盤子了。”
管家倒是很喜歡這套餐盤,笑道:“需要訂做一個新的櫃子。”
天和根本學不會傳統的“打理家庭”課程,擺擺手道:“請您自行決定。”
俄羅斯的油畫、印度的手工擺設、波斯的羊毛毡、中國的青花瓷器、日本的武士刀、尼泊爾的佛像、西藏的唐卡……隻要是單價在十萬英鎊以下,成套在二十萬英鎊以下的任何東西,天和隻要看一眼並現出驚訝而贊美的眼神,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會發現它出現在自己家裡。
超過這個價格,關越則要猶豫上足足三秒,再點頭,喜歡嗎?讓店員送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