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那兩人的名字?江時越,林瀾。”提到這個,江醒心情也有些沉重,想著回頭和林清羽提一下亡故將士撫恤的問題。
沈淮識神色越發恍惚,看他的表情,應該是覺得這個世界都不真實了。
江醒又道:“淮識,你是陪著顧大將軍走到最後的人,他死前說了什麼,隻有你一人知道。你能告訴朕,他說了什麼嗎。”
沈淮識靠著本能開口:“將軍說他不想死,說……說林太醫還在等他。”
江醒搖了搖頭:“你記錯了。顧大將軍臨死之前說的是,他已經撐不住了,他不想誤林太醫終生,隻願其再覓良緣,尋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才是顧大將軍生前遺願。倘若林太醫當真為了他孤獨終老,他死都不會瞑目。”江醒幽幽嘆氣,“朕聽國師說,心有執念,死不瞑目之人無法轉世輪回,隻能淪為孤魂野鬼,連香火都享不到。嘖,好慘。”
徐君願恍然大悟,笑道:“皇上英明。臣還納悶,為何皇上不向太後坦白,反而要向沈公子講述實情,原來如此。”
老實人沈淮識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可是顧大將軍不是這麼說的。”
江醒微微一笑:“他可以是。”
半月後,顧扶洲的遺體由史沛護送至京。林清羽和禮部眾人親自出城相迎,授以國禮相待。
出徵之時,金戈鐵馬,悲歌擊築,何其澎湃。而歸來之時,隻剩下一具靜躺殘缺的屍身。
史沛帶著一眾親信,將顧扶洲的棺柩從西北一路護送至京城。看到城門時,沙場上的熱血漢子一個個熱淚盈眶,感嘆唏噓:“將軍,我們終於帶您回家了。”
顧扶洲無父無母,也無人知道他祖墳在哪。太後念其功勳,準其葬入皇陵。他是大瑜開國以來第一個享此殊榮的臣子。
史沛將青雲九州槍交給林清羽,啞聲問道:“夫人可要看將軍最後一眼?”
林清羽盯著棺柩,猶豫許久後,輕一搖頭:“不擾將軍清淨了,就讓這把青雲九州槍和將軍一起,早日入土為安罷。”
過去之事,無須拘泥。執迷不悟,隻會徒添煩惱。江醒希望他能走出去,他也必須走出去。
他要像當初告別陸晚丞一樣,正式同顧扶洲告別。從今往後,和他相伴之人,唯有江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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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顧扶洲下葬之時,以辊鯨車運棺,由史沛,吳戰等人一路護送抵達皇陵,葬於皇陵口,以喻死後長眠仍伴君左右。之後,林清羽親自將兩年前為顧扶洲設下的靈位送往太廟,永享後世香火。
這一日,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都進宮送了顧扶洲最後一程。太廟觀禮結束後,史沛,武國公,吳戰,沈淮識四人結伴離宮。顧扶洲生前同他們走得最近,如今他們在顧扶洲的喪儀上重聚,自然而然地說起了大將軍的遺願。
“大將軍想讓林大人改嫁?”吳戰大吃一驚,“沈兄弟,你確定你沒聽錯?”
沈淮識不擅長說謊。為了能說好這個謊,他私下沒少練習,可真到騙人的時候表情還是有些不自在:“我、確定。”
好在史沛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大將軍對林大人用情至深,他會說出這種話我一點都不驚訝。”
沈淮識嚴肅點頭:“是的。”
吳戰不能理解:“要是我死了,我肯定還是希望我那婆娘守著我一輩子。一想到我死後有別的漢子能抱她,我兒子還要叫那漢子爹,我估計得氣活過來。”
史沛嘆道:“大將軍又不是你。林大人性子冷,不願與人交往,平時連個能同桌喝酒的好友都沒有。大將軍是怕自己走後,林大人無人相伴,孤獨終老。”
沈淮識連忙附和:“大將軍還說,要是林大人真的孤獨終老,他死都不會瞑目。”
武國公粗聲粗氣道:“這好辦。我家那位慣喜歡幫別人做媒,我讓她去打聽打聽,京中有沒有適合林大人的人家——話說林大人這次是要嫁還是要娶啊?”
史沛苦笑:“國公爺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大將軍屍骨未寒,您就張羅著給林大人尋親,這要是傳出去,旁人會怎麼看林大人?至少,要等林大人過完一年孝期再說。”
顧扶洲的死訊傳入京城後,有關林清羽不詳克夫的流言再次甚囂塵上。林清羽嫁給陸晚丞衝喜,陸晚丞雖然多活了一年,但陸家也險些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後來,他改嫁顧扶洲,不過兩年的光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竟被他克得一朝戰死。
林清羽氣質清冷,容貌卻明豔近妖。這樣的美人,即便什麼都沒做,光靠一張臉就能引來無數流言蜚語,遑論他是貨真價實地死了兩個丈夫,自己卻能大權掌握,位同首輔。甚有離譜之言,說他一嫁禍家,二嫁禍軍,下次禍的就是國。大瑜怕是要亡在他這個“妖臣”手中。隻是礙於林清羽的權勢,無人敢光明正大地議論罷了。
武國公隻想著讓顧扶洲死能瞑目,一時忘了這些,拍著腦袋道:“瞧我這腦子,老了老了。”
沈淮識斟酌試探:“此事急不得。但國公爺可以趁著這一年替林大人物色合適的人選。”
吳戰還是覺得別扭,沒好氣道:“這朝中除了大將軍,我看誰都配不上林大人。”
幾人正說著,一個聲音在他們後頭響起:“諸位將軍。”
吳站回過身:“哦,李大人啊。”
李潺逐一向幾人行禮,道:“在下方才聽見,沈公子說顧大將軍是希望林大人改嫁的?”
“是啊。”吳戰撓撓頭,“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唉。”
李潺心中一動,升起一個虛無渺茫的希望,隨即又唾棄自己的卑鄙無恥。“吳將軍所言極是。除了顧大將軍,無人配得上林大人。”
沈淮識欲言又止:“其實……”
“國公爺,史將軍,吳將軍,沈公子請留步。”小松子一路小跑,追上幾人,“林大人請幾位去大理寺一趟。”
史沛問:“大理寺?林大人讓我們去那作甚。”
沈淮識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吳戰“哦”了聲:“我知道我知道,應該是為了那件事。”
李潺忍不住問:“我不用去嗎?”
小松子笑道:“不用,林大人隻請了這四位大人。”
四人趕到大理寺時,林清羽已經在那等著他們了。
“我說過,江南糧草被劫一事,我會給西北將士一個交待。”林清羽道,“值此顧大將軍入土為安之際,就將此事了結了罷。”
幾人對視一眼。史沛道:“林大人的意思是,當日糧草被西夏所劫,其中另有隱情?”
吳戰道:“那時我們怕亂了你們的軍心,就沒告訴你們。事情是這樣的……”
四人跟著林清羽來到一處水牢前。水刑乃大瑜酷刑之一,水牢上層有一蓄水池,一旦運作,牢中人就會遭受溺水之苦。待到極限時,又會給他一線生機,如此反復,讓人生不如死。
奚容下半身泡在水裡,全身湿透,長發黏在蒼白浮腫的臉上,聽見腳步聲,眼睛眯出一條縫,艱難地看向來人。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林清羽……?”
史沛算半個儒將,性情溫良,此時卻目眦欲裂,恨不能將奚容碎屍萬段:“是你,一個閹人……害得我們沒了糧草,不得不強行攻城。是你,害得顧大將軍……”
林清羽道:“史將軍。”
林清羽阻止得太晚,奚容已經猜到了一些,饒有興味道:“顧扶洲是死了,還是殘了?”
吳戰怒吼:“狗閹黨,你有什麼臉提顧大將軍的名字!”
奚容笑了笑,臉上還能隱約見到一絲往日的陰柔秀美:“我提了,林大人又想如何處置我?除了宮刑,水刑,還有什麼我沒受過的。”
林清羽道:“聽大理寺卿說,你還是拒不認罪。”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無話可說。”奚容平靜道,“但,我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武國公氣得胡子都抖了起來:“死到臨頭你還嘴硬!”
“林清羽藐視君上,仗著夫君手中的兵權,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呼風喚雨,視天子於無物。我替皇上鏟除奸佞,何錯之有?”
史沛顫聲道:“就因為你勾結西夏,數萬將士死在雍涼城下,你還覺得自己沒錯?”
奚容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林清羽謀權無錯,我不過和他做了同一類事,為何就有錯了?即便有錯,也是錯在我一朝失算,滿盤皆輸。”
吳站痛斥:“一報還一報,狗閹黨,這就是你的報應!”
“報應?呵。”奚容看著林清羽,勾唇冷笑,“若世間真有報應一說,林大人又為何能安然無恙地站在此處?林大人手上的血,未必比我少罷。”
沈淮識皺起眉:“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林大人心裡比誰都清楚。”奚容露出殘忍的微笑,“南安侯府瘋魔的梁氏,慘死的陸喬松,冷宮裡的陸念桃,以及陳貴妃,前太子蕭琤……哪個不是栽在你手上?就連站在你身邊的這些人,你對他們又有多少真心,不過隻是看他們可用,才願多看他們兩眼,對麼。”
林清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林清羽,你涼薄冷情,自私自利,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你以為你比我好在哪裡?我們不過是同一類人罷了。如果我要遭到報應,想必你也是少不了的。你看,顧扶洲這不是就死了麼。你該遭受的報應,全報應在了你所愛之人身上。陸晚丞,顧扶洲……下一個,又會是誰?”
沈淮識看向林清羽,隻見對方眼中無波無瀾,似乎並沒有把奚容的話當回事。
吳戰啐了一口:“狗閹黨死了真的便宜他了,就該讓他一輩子住水牢裡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林清羽淡道:“此人交予你們處置。宮裡還有事,恕不奉陪。”
沈淮識道:“林大人?”
林清羽像是沒聽見一般,大步離開了水牢,留下幾人面面相覷。
奚容緩緩閉上眼,低笑道:“你最怕的,果然是這個。你也是有軟肋的。隻可惜……”
可惜林清羽的軟肋亦是世間亦最堅硬之物。軟肋會護著林清羽,成為護著林清羽的盔甲。而其他人的軟肋,卻僅僅是拖後腿的軟肋。
林清羽回到宮中,陪江醒用了晚膳,之後照常批閱奏本,看上去並無異樣。江醒隱約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太對,問他他又說沒事,還讓江醒早點睡,別吵著他看奏本。
半夜,江醒起夜喝水,冷不丁看見床邊坐著一個美人,迷迷糊糊道:“清羽?”
“是我。”林清羽掀開被子,主動上了床,往江醒懷裡鑽。
江醒受寵若驚之餘,不忘調笑:“漂亮小寡婦大半夜不睡覺,來爬朕的床了?”
林清羽沒有笑,輕聲道:“江醒。”
“唉,我就知道你有問題,你還說沒事。”江醒往上扯了扯被子,蓋住林清羽的肩膀,強忍著困意道,“說吧寶貝,誰招惹你了?”
林清羽睜著眼,問:“你相信,一報還一報嗎?”
江醒幹脆道:“不信,你也別信。”
“可,要是真的有呢?因為我惡事做盡,才……才讓你遭受劇毒纏身,萬箭穿心之苦?”林清羽眼中透出茫然,無助道,“我雖然厭棄世人,但我喜歡你啊——不可以嗎?”
第1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