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揪緊手指,臉上堆著笑:“晚丞,清羽,你們這是去哪了,怎麼也不和母親說一聲。”
陸晚丞面沉似水,怫然道:“我倒寧願沒走這麼一遭。”
林清羽抿了抿唇,伸手想去推輪椅,就聽見陸晚丞道:“歡瞳,推我回去。”
歡瞳“哦”了聲,全然摸不著頭腦,看看陸晚丞,又看看林清羽,推著陸晚丞走了。林清羽靜了一靜,方才跟了上去。
其他下人亦是面面相覷。闔府上下皆知,府裡脾氣最好的便是大少爺,待人處事最是心大,從不斤斤計較。這還是他們頭一次見大少爺在少君面前冷臉。
梁氏也沒看明白:“他們感情不是一向很好麼,這是怎麼了。”
“正因為感情好,才會如此。”陸念桃解頤道,“大哥身子再不濟,終究是個男人,如何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被旁人覬覦。即便那人是……”
陸念桃既是幸災樂禍,又有一種微妙的嫉妒。那樣一張臉,長在一個男人身上有什麼用。若她也能有那樣一張臉,又哪需耗這麼多心思。
這夜,陸晚丞和林清羽大吵了一架,鬧得藍風閣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別的院子的下人從藍風閣大門前路過,還能聽到東西被掼到地上的聲音。
陸晚丞指著林清羽,咬牙道:“我問你,今日你是不是同他約好在長生寺私會?!”
林清羽和他講道理:“我若是和他提前約好,為何還要帶你去。”
“你是不是當我病傻了?”
“是的。”
“你素來不用香,今日去趟長生寺怎麼就戴上香囊了?”
“我隨手一戴,未想到他會喜歡。”
陸晚丞陰陽怪氣道:“呵,你心裡肯定巴不得我早點死,你好去另擇高就吧。”
Advertisement
林清羽平靜道:“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陸晚丞噎住:“你……”
林清羽等著陸晚丞吵回來。
陸晚丞壓低聲音:“你不能這麼說。”
“為何?”
“因為你這樣我根本沒法回。”
“那就先別吵了。”林清羽說著,一揮手臂,桌上的東西全被掃到了地上。
陸晚丞笑了笑,拿起架子上的花瓶正要往地上摔,就聽見林清羽道:“那是前朝遺物。”
陸晚丞立刻把花瓶放了回去:“那就是你的遺產了。”
一夜過後,屋子裡一片狼藉。花露和幾個婢女收拾了半日,把收拾出來的破爛拿出去丟掉。其中,就包括那個引起蕭琤注意的香囊。
初冬未至,菊花開得正好,藍風閣已經用上了炭盆,掛上了擋風門簾。
林清羽在書房裡讀著張世全從徐州寄來的信,眼底冷意漸起。末了,他提筆回信,信中隻寫了三個字:繼續查。
“少爺少爺,”歡瞳咋咋呼呼地跑了進來,“小侯爺請您回臥房,說要給您看個好東西。”
林清羽狐疑道:“什麼好東西?”
歡瞳笑得開心:“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清羽走進臥室,隻見他睡的軟榻沒了,屏風和陸晚丞的床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張上下一起的床,正是陸晚丞提到過的上下鋪。
陸晚丞和木匠說著話:“上鋪這裡再加一個圍欄,免得少君半夜翻身掉下去。”
木匠道:“還是小侯爺細心,我這便加上去。”
林清羽:“……”終究還是躲不過這一劫。
“清羽來了。”陸晚丞特意讓到一邊,全方位給林清羽展示他和木匠的傑作,“怎麼樣?你看這個樓梯,我特意讓木匠做寬,方便你上下床。”
林清羽張了張嘴,看到陸晚丞身上厚重的衣袄和相比他的手腕明顯大了一圈的衣袖,妥協:“你喜歡便好。”
陸晚丞讓木匠做的床,雖然上下繁瑣,但睡著還算舒適。林清羽才睡下不久,半睡半醒之間聽見有人在耳邊喚自己的名字。
林清羽睜開眼睛,外面天還是黑的。陸晚丞站在床邊,雙手扶著加上去的圍欄,笑吟吟地望著他。
睡意未退,林清羽的聲線比平時暖了幾分,也軟了幾分:“什麼時辰了?”
陸晚丞道:“剛過子時。”
林清羽以為陸晚丞半夜將自己叫醒,是哪裡不舒服。現在看他能自己站起來,說話的氣息也很穩,可以排除掉這個可能。
林清羽難得犯懶,沒有坐起身,翻身側躺著對上陸晚丞的眼睛:“你這個時辰把我叫醒,是想做什麼。”
黑夜中,陸晚丞的眼睛璀璨如星辰:“清羽,我今天十八歲了。”
第31章
林清羽一時沒反應過來。陸晚丞今天十八歲了?
以陸晚丞的生辰八字來算,他早已過了十八,且將近弱冠之齡。這個十八歲,不是陸晚丞,那隻能是——他。
一個生辰而已,又不是整十歲,便是自己的生辰,林清羽也不會在意,大可不必特意守到子時把人叫醒。若是在以前,他十有八九會把人趕回下鋪,轉身繼續睡。可陸晚丞的眼睛如此清澈燦亮,仿佛期待了很久,隻為在這一刻和他分享一個無人知道的小秘密。
林清羽坐起身,將睡得微亂的長發攏至肩後,踏著臺階下床。黑暗中不能視,下臺階時衣擺著地,稍有不慎就容易踩空。林清羽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接受了這離天下之大譜的上下鋪。
“小心。”
一隻手伸來,枯瘦脆弱得像破碎的冷玉。林清羽也伸出了手,卻不敢借力,隻是將自己的手輕輕放在陸晚丞掌心之上。
陸晚丞四肢冰冷是老毛病了。林清羽不是什麼陽氣重的體質,但手上還是比他暖和得多。陸晚丞感覺到掌心上溫熱的柔軟,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林清羽已經安然落地,松開了手。
這算牽手了嗎?牽了,又沒完全牽?
陸晚丞發出兩聲悶咳,深感體力耗盡,不得不坐回床上,笑道:“我也不想吵醒你。但十八歲對我很重要,我……我想和你分享這一刻。”
林清羽用火折子點亮燭臺,問:“十八歲有什麼重要的。”
“在我的家鄉,男孩子一過十八歲,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女孩子也一樣。”
“比如?”
“比如可以玩遊戲玩到深夜,可以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留宿,還可以……”陸晚丞一停,目光在林清羽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似有幾分羞赧,“我從小到大都在期待這一天,到這裡後也一直在心裡數著日子。”
關於陸晚丞的真實身份,兩人始終心照不宣。陸晚丞不提,他從不會主動問。但他能從陸晚丞偶爾的隻字片語裡拼湊出另一個人的模樣。
他不知道少年是如何成為了陸晚丞。他不想相信鬼神魂魄之說,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
那大概是一個身體很好,整日睡不夠,聰慧又懶惰的少年。他在學堂裡肯定也不會刻苦努力:先生在臺上講書,他在臺下酣睡,偏偏每次考核還能拿頭名。他的長相應該很好,在不經意間俘獲了不少同窗的心,從愛慕者那收到了什麼小食點心還會和好友分享。可惜他太懶了,懶得去回應別人的好感,以至於到現在連姑娘的手都未牽過。
而今天,是這個少年十八歲的生辰。
“如此說來,在你的家鄉,過十八歲生辰比我們過二十生辰還要重要。”
“對。我來的時候剛過十七歲不久,本來以為活不到十八歲了,沒想到能拖到現在。”
林清羽明知故問:“你能活到十八歲實屬不易,也不知這是誰的功勞。”
“當然是我們林大夫的功勞。”身體太過虛弱,陸晚丞說話的聲音都大不起來,隻有氣息裡含著笑意,“清羽,我能活到十八歲,真的很高興。所以不管原本如何,沒有毒死我,反而多給了我半年時間的林大夫在我眼中從始至終,都是人美心善的主角。”
“主角”對林清羽來說又是一個陌生的字眼。不知是不是今夜的燭光太過清淺溫柔,林清羽不想再去猜測,直接問道:“‘主角’是何意。”
陸晚丞看著他道:“所謂‘主角’,就是無論經歷多少刀光劍影,腥風血雨,即便是從泥沼裡爬出來的那一刻,也永遠是最光彩奪目的那一個。”
林清羽輕輕莞爾。他在陸晚丞身邊坐下,姿態放松,低眉斂目,周身的凜寒消散,如玉的側顏在搖曳的燭光下美得讓人心旌動搖。隻一眼,就讓陸晚丞飛快地移開了目光,不敢再看。
兩人並排坐在下鋪床沿,肩挨著肩。陸晚丞還想再說什麼,卻莫名其妙地失語了,喉結滾了又滾,愣是憋不出一個字,隻有胸腔裡那顆半死不活的東西跳得厲害。
林清羽未發覺他的異樣,問:“在你的家鄉,過生辰可有什麼習俗?”
陸晚丞想了想,說:“吃長壽面?”
林清羽道:“我叫人幫你做。”
仗著過生辰,陸晚丞得寸進尺:“為何不是你親自幫我做?”
林清羽頓了頓,道:“我不太會。”
陸晚丞就笑,笑彎了一雙眼:“那就做你會做的。”
林清羽雖不是生在大富大貴之家,也是個正經少爺,自小有人伺候著,自然不善庖廚之事。要說他擅長的,那就是……
林清羽站起身:“寬衣。”
陸晚丞一愣,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麼?”
“我給你扎兩針,讓你今夜能睡得安穩些。”
陸晚丞笑容僵在臉上,抬手用指腹撓了撓眼睑:“……謝謝啊。”
在陸晚丞的十八歲生辰,林清羽送了他一場好眠。
馬上就要入冬,花露把春秋的衣裳一一疊好,收進櫃中,換出冬日穿的厚衣。去年的舊冬衣都放在箱子裡,花露費了不少功夫整理,在木箱深處意外發現了一套特別的華麗錦衣——紅豔如火,金秀繁瑣,衣擺拖地,正是林清羽嫁入侯府時穿的喜服。和喜服放在一起的,是他當日戴過的喜冠和喜帕。
未出嫁的姑娘對嫁衣總是心向往之,花露將展開喜服掛起,贊嘆道:“少爺少君,您瞧我找到了什麼。”
陸晚丞看過來,沒看明白:“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