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談話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小僧提醒他們早些下山,否則夜路難走,難免顛簸。徐君願起身道:“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林清羽冷淡點頭。徐君願談吐得體,溫文爾雅,沒有仗著特殊的身份地位強壓於人,勉強不算十分惹人厭。將來要找他尋仇,可以考慮下些毒性不強的藥。
臨走之前,陸晚丞順手折了一株桃花。馬車停在長生寺大門口,離桃林有一段距離,嬌貴的小侯爺已經沒力氣再走路,坐在輪椅上由歡瞳推著走,手中漫不經心地擺玩著折枝,昏昏欲睡。林清羽走在最前面,兩人各懷心思,一時之間未有交流。
此時已近黃昏,離寺的香客不少。歡瞳發現不少走在他們前面的香客都會回頭看一眼,不太高興地說:“小侯爺,好多人都在回頭看我們少爺。”
陸晚丞心不在焉地“哦”了聲。
歡瞳瞪直了眼:“您就一點不在意?”
他自幼跟著少爺,深知少爺反感陌生人太過露骨的目光。他也不喜歡路人總是要多瞧少爺幾眼,心裡頭不舒服。
陸晚丞奇怪道:“這有什麼可在意的,美人誰都喜歡看。”
歡瞳揶揄道:“這拜了把子的夫妻就是不一樣。一般人都恨不得把媳婦藏起來不讓別人瞧見,小侯爺倒好,大大方方地讓人看。”
陸晚丞一笑:“看就看唄,媳婦好看不是給我長臉麼。反正旁人再如何看,人又不會是他們的,還隻能看這麼一次。”陸晚丞“嘖嘖嘖”地同情搖頭,“好慘。”
歡瞳小聲嘀咕:“說的好像人是您的一樣。”
“呃……”陸晚丞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很快又釋然了,“至少我能天天看到他。雖然,我也看不了多久了。”
歡瞳有些難過。他是想早點跟著少爺回林府不假,可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他又挺喜歡小侯爺的。小侯爺要是死了,他說不定還會掉幾點眼淚。
歡瞳胡亂安慰著:“這都還沒到五月,離冬天還早呢,小侯爺還可以看大半年。”
“冬天啊……”陸晚丞望著林清羽的背影,眼眸眯了起來,“那我想看你家少爺披著大紅色的雪披,撐傘站在落雪之中,臉頰染紅,長發如墨,一定養眼。”
林清羽驀地停下步伐,緩緩轉身,向陸晚丞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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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瞳小聲驚呼:“糟糕,被少爺聽見了!”
兩人目光交錯,林清羽沉靜地看著他。陸晚丞忽然有一種錯覺,林清羽看的不是他這張臉,而是……他這個人。
林清羽嗓音微冷:“你當真,沒有別的名字?”
陸晚丞心中一緊,同往常一般不正經地調笑:“你這話問的好笑。我若是有,我自己怎麼不知道。”
林清羽沒有多問,淡道:“但願你能熬到第一場雪。”
第17章
林清羽本不想對陸晚丞追根究底,世人難免會有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陸晚丞既不想說,他也沒什麼必須知道的理由。就像他自己心裡時不時湧現出的惡毒念頭,不也無人知曉麼。
……除了陸晚丞。陸晚丞真的什麼都知道。不僅僅是他,陸晚丞似乎把所有人都看得很透徹,自己卻成日擺出一副混吃等死的鹹魚樣,表面上心無城府,與世無爭,又能在某些關鍵時刻無聲無息地解決問題,叫人難以捉摸。
憑什麼。
憑什麼陸晚丞知曉他的一切,而他對陸晚丞的了解,卻隻是冰山一角。
林清羽猶豫許久,以整理書房為由,招來花露幫忙,命她把陸晚丞的書畫字作悉數找出,重新整理一遍。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無緣無故的不甘心是從何而來。但既然有了疑問,尋常答案是正常之事,任誰都不喜歡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花露是溫國公府上送來的侍女。溫國公夫人惦記著外孫常年養病,怕他沉悶,故而選了一個性子天真爛漫的姑娘送來。花露不僅手腳麻利,還會認字,很快就把林清羽要的東西按時間順序整理了出來。
陸晚丞的字跡可以追溯到他懵懂啟蒙之時。數十年來,字跡的變化均有跡可循。直至陸晚丞十五六歲,字的“形”和“神”已成定勢,轉折點是陸晚丞病危之時。那時的陸晚丞昏迷不醒,無法提筆寫字。他昏昏沉沉了一個月,在他們的新婚之夜方再次清醒。
自那以後,陸晚丞字的“神”就變了。
林清羽拿起陸晚丞近期看的一本話本翻閱,問:“你是什麼時候到的侯府?”
花露道:“回少君,我來侯府已經三年了。”
“以前的小侯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花露回憶著,道:“小侯爺以前話比現在少,不怎麼笑,也不喜歡遛鳥投壺。”花露一笑,“少君進門之後,小侯爺身子好了不說,性子也開朗多了。少君真是小侯爺的福星呢。”
林清羽不置可否:“他以前平時做什麼。”
“小侯爺喜歡看各種遊記。他身子不好嘛,一直被困在府裡,所以他特別想出去。他還說他這輩子若是能去一趟臨安,死也瞑……呸呸呸。”花露打著自己的嘴巴,“瞧我這張嘴,說的什麼晦氣話。”
那條一身懶骨頭的鹹魚,特別想出去?
林清羽心中冷笑,又問:“他過去應當和夫人,二小姐關系很好罷。”
“對對對,少爺孝順夫人,又最疼二小姐。國公府送了什麼好東西來,他都是先緊著她們的。”
性情大變或許能用經歷生死,心境變化來解釋。那梁氏和陸念桃又是什麼緣由?難道有人給他託夢,告訴他這對母女不是好人?
林清羽正在翻閱的話本是一本民間探案集,他對書名印象頗深。這本書一度在民間廣為流傳,求學時他的師兄師弟曾沉迷於此,荒廢學業,被師父好一頓痛罵。
林清羽隨意看了兩頁,果然趣味橫生,引人入勝。他翻到第三頁,隻見一個人名被圈出,旁邊是一行醒目又潦草的注釋:此人是兇手。
林清羽:“……”
不難看出,陸晚丞這幾個字寫得隨意,沒有刻意模仿什麼,懶散中帶著藏不住的精妙,和他本人如出一轍。
“少爺。”歡瞳的聲音打斷了林清羽的思路,“到用膳的時辰了,小侯爺請您去他那用膳。”
“好。”林清羽說著,提筆蘸墨,在他的注釋旁利落地寫了一個“滾”字。
春雨過後的五月是吃河鮮的好季節。今日一道姜絲鯽魚湯做得甚好,魚肉軟嫩,魚湯鮮甜。林清羽素來對吃食感覺不大,也忍不住多用了一些,反倒是陸晚丞一口都未碰。
林清羽問:“你不喜歡吃魚?”
“喜歡啊。”
“我見你一口未吃。”
陸晚丞笑道:“鯽魚刺多,吃起來太麻煩。算了算了,別的菜也很香。”
林清羽:“……”
花露上前道:“那我幫少爺把魚刺挑出來。”
“不必。”林清羽冷道,“別慣著他。”
陸晚丞手攏在唇邊,對花露道:“好兇好兇啊。”
林清羽涼涼道:“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小聲?”
兩人吃的差不多時,一個小廝在外稟告:“少爺少君,張管事來了。”
林清羽放下筷子:“讓他進來。”
張世全向兩人匯報了南安侯府四月的收支情況,特意提及了一個主子——侯府三少爺,陸喬松。
陸喬松由梁氏所出,是正兒八經的嫡子,又是家中最小的主子,最重要的是他身體康健。府中人皆知,這南安侯的爵位,遲早落在他身上。
林清羽和陸喬松在家中見過數次面,對他談不上了解,隻聽聞陸喬松猶善詩詞歌賦,走的還是“婉約派”的路線,風流倜儻,惹得不少青樓佳人芳心暗許。這等才華,考科舉時卻名落孫山,惹得南安侯一頓痛罵,不許他再同青樓女子來往。陸喬松明著收斂了不少,暗處如何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張世全道,陸喬松的小廝昨日去賬房大鬧了一通,口口聲聲說賬房私吞了他們的月例銀子和日常開銷。往年陸喬松的青黛閣一月五百兩,如今隻剩下三百兩;以前陸喬松每頓五菜一湯,現下隻有四菜一湯。
“各方各院的份例我等都是按侯府的規矩來辦的,從不曾缺斤少兩。青黛閣的小廝如此信誓旦旦,怕不是我們少給了,而是過去他們多拿了。”
林清羽哂道:“陸喬松這是怕他母親太早被南安侯解禁麼。”
陸晚丞夾了一筷子鯽魚,慢條斯理地挑著刺,嘴裡悠悠嘆道:“剛擒住了幾個妖,嘿,又降住了幾個魔,魑魅魍魎怎麼它就這麼多。①”
林清羽皺眉:“食不言。”
“……哦。”
張世全憋著笑,向林清羽請示:“依我看,青黛閣那頭不會善罷甘休。少君,您看此事應當如何辦?”
“自是按規矩辦。”林清羽道,“他們若想鬧,便讓他們鬧。鬧得越大越好,最好能驚動南安侯。”
不出所料,幾日後陸喬松的乳母邱嬤嬤又去賬房鬧了一通。這次鬧得還挺大,邱嬤嬤坐在地上打滾撒潑,哭嚎著潘姨娘和少君趁著主母病中,不顧祖宗家法,以公謀私,苛待嫡子,還要請侯爺出來給他們做主。
林清羽到賬房時,潘姨娘亦聞聲趕來。她看著市井瘋婦一般的邱嬤嬤,無措道:“少君,這……”
林清羽走到邱嬤嬤跟前,邱嬤嬤嚎得越發撕心裂肺:“我對不住夫人啊!夫人病著,三少爺也病了,堂堂一等侯爵之府竟連個大夫也不給三少爺請!你們這是看三少爺比大少爺身子好,就也想把他拖垮啊!”
林清羽問:“三少爺病了?”
張世全道:“是,邱嬤嬤說他們院子沒銀子請大夫,讓我們送兩百兩銀子去。我說大夫我們來請,花費從府中的總開銷扣,然後她就這樣了。”
林清羽道:“三少爺身子比小侯爺好那麼多,怎會突然病了,想是下人伺候不周罷。”
邱嬤嬤一哽,瞪著林清羽道:“還不是因為賬房克扣份例!三少爺吃不好睡不好,自然就病了!”
“三少爺究竟是因何而病,一看便知。若真是份例不足,加些也未嘗不可。但若是旁的……”林清羽眼神掃過邱嬤嬤,“那就另當別論了。走罷,去青黛閣看看。”
邱嬤嬤咬了咬牙,道:“三少爺病中需要休息,青黛閣可沒功夫接待少君。”
張世全笑道:“嬤嬤莫不是忘了,我們少君就是最好的大夫。”
青黛閣內,陸喬松正伏著床沿,不住地幹嘔,身上冷汗頻出,發冷發虛,陸念桃正在一旁給他喂水拍背。他瞧見林清羽和一大幫子人走了進來,臉色越發難看,礙著規矩不得不喚道:“大嫂。”
陸喬松也算是個俊俏公子,否則也摘不到那些青樓女子的芳心。
陸念桃起身道:“大嫂怎麼來了。”
林清羽道:“聽聞三少爺身體不適,我等特來探望。”
陸喬松和他爹一樣最注重面子,病中狼狽的模樣被這麼多人看到,氣得又多嘔了兩口:“不勞大嫂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