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畫有市無價。聖上極其愛畫,曾經數次命我攜畫進宮伴君同賞,又因體恤臣下,即便本侯主動上貢也不曾收下。你倒好,拿去送給陳貴妃——太子的母妃!”南安侯重擊桌案,怒不可遏道,“聖上最忌權臣和太子過於親厚。你可知,你險些釀成多大的禍事!”
林清羽斂目道:“清羽不敢。”
“你不敢?”南安侯已是震怒,“誰人不知太醫院院判之子穎悟絕倫,七行俱下。我看你就是存心所為,欲圖置南安侯府於險境!”
梁氏後怕道:“還好還好,侯爺事先看了眼,否則來日聖上在陳貴妃那看到此畫,不知會如何猜忌侯爺和太子的關系。”
梁氏看了劉嬤嬤一眼,示意她該和往常一樣添油加醋了。怎料劉嬤嬤臉色變扭得慌,身形體態極是難看。她壓著嗓子問:“你怎麼了。”
劉嬤嬤低聲道:“想是被什麼蟲子咬了,身上痒得慌。”
緊要關頭,這算什麼事。梁氏不悅道:“侯爺還在,你注意禮數。”
劉嬤嬤強忍道:“是。”
林清羽冷靜道:“侯爺,我既已嫁入侯府,便無退路。南安侯府若遭難,我也難逃幹系。我之所以選這幅畫,權是夫人吩咐的。”
梁氏睜大眼睛,驚呼:“你胡說些什麼!”
“是夫人說,備給陳貴妃的禮和他們的賞賜價值相當。”
南安侯和梁氏雖不是結發夫妻,到底同床共枕多年。而林清羽,不過是鮮少見面的兒媳。此時此刻他自是相信梁氏:“她說的沒錯,你確實隻要備價值相當的禮即可。但你做到了嗎?!”
林清羽道:“太子曾賞過侯爺一對羊脂白玉的玉如意,也是前朝遺物,有市無價,足以和此畫呼應。”
“什麼羊脂白玉?”南安侯厲聲道,“太子殿下從未賞過我此物。”
梁氏凝神思索:“我也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林清羽蹙眉:“沒有?可是夫人給我的冊本上記錄了這一條——歡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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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瞳呈上冊本。南安侯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神越發冷厲,將冊本狠狠丟向林清羽:“你自己看看,你說的羊脂白玉在何處!”
林清羽偏頭躲過,撿起賬本翻閱了一遍:“確實……沒有。”
南安侯指著林清羽道:“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劉嬤嬤還在和身體的異樣作鬥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梁氏隻好自己出言道:“清羽啊,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缺了兩次賬本,今日又……唉。”
南安侯道:“賬本?什麼賬本。”
梁氏為難道:“不算什麼大事,侯爺不知道也沒關系。”
“說!”
梁氏迫於無奈,不得不將賬本之事和盤託出。
南安侯聞言更是怒火攻心,心中斷定林清羽乃是故意為之:“來人,傳家法!”
林清羽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緩聲道:“冊本上沒有羊脂白玉,可我分明記得有此一條,這是為何;兩次的賬本,我也記得一頁不缺,到夫人那,卻少了一頁,這又是為何。”
梁氏脫口問出:“自是因為你保管不善。”
“我保管不善?”林清羽輕聲一笑,“難道就不可能是被人蓄意拿走了一頁麼。”
“清羽,事到如今,你還想攀扯他人?”梁氏搖著頭,“如此品行低劣,你配不上晚丞,更不配當侯府的少君!”
話音剛落,隻聽噗通一聲,站在一旁的劉嬤嬤忽然倒了下來,瘋婦一般地在地上扭動,撕扯著身上的衣裳,嘴裡念念叨叨著胡話,極是可怖。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林清羽身後的鳳芹也跟著倒下抽搐。她到底是個姑娘,咬著唇極力克制著沒扯衣服,卻是用頭不停地撞著地。咚咚咚,如同催命的喪鍾。
在場之人均被嚇得夠嗆,幾個婢女驚叫出聲。離劉嬤嬤最近的梁氏整個人已然僵住,連步子都邁不動,伸出手,驚恐萬狀道:“候、侯爺……”
林清羽道:“賬本和冊本是在藍風閣缺的,那自然是藍風閣的人所為。為了抓到此人,小侯爺命我在冊本記有羊脂白玉的一頁燻上一種特制的毒。一旦肌膚接觸此毒,便會全身瘙痒,長滿濃瘡,雖不傷性命,卻是生不如死。此前,我曾多次叮囑下人,切不可動夫人送來的冊本。藍風閣有人中毒在意料之中,”林清羽一頓,淡淡掃了梁氏一眼,“可我沒想到,夫人最信任的劉嬤嬤也會中毒。”
南安侯是個聰明人,將之前的“巧合”一串,心裡便明白了大半。他回頭看向梁氏,梁氏滿臉愣然:“侯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急中生智,反咬一口,“會不會是林氏故意給她們兩個下了毒,陷害於我!林氏,我究竟是哪裡對不住你,你竟下這樣的狠手!”
林清羽冷笑一聲,走至鳳芹面前,居高臨下地問:“很難受,是不是?”
鳳芹嘴唇被咬出血,掙扎道:“少、少君,求……”
“我可以給你們解毒,但我想知道賬本和冊本的下落,明白嗎?”
劉嬤嬤抓破了她的衣袖,露出一大截濃瘡滿布的手臂,觸目驚心,看得一個小丫鬟幹嘔起來。她聽到“解毒”二字,再顧不上其他:“夫人、夫人她讓我燒了……”
梁氏搖著頭,猶在狡辯:“不是的侯爺!我沒有……林氏這、這是屈打成招!您不能相信他們啊侯爺!”
林清羽道:“侯爺若不信,可親自去審賬房的王管事。他還沒中毒,人是清醒的。以侯爺公正廉明的手段,定能查出真相。”
南安侯閉了閉眼,道:“來人,將這兩個瘋婦拖下去。”
鳳芹和劉嬤嬤被帶走後,屋內一片寂靜,下人們是大氣都不敢出,直到侯府總管提醒道:“侯爺,您該去上朝了。還有……夫人,也該進宮了。”
這麼一鬧,梁氏的發髻散落,妝也花了。一家主母狼狽如此,顏面盡失。
南安侯沉聲道:“你快去梳洗,選份禮送給陳貴妃。至於其他,回府後再說。”說完,拂袖大步離去。
南安侯從宮中回來後,親自秘審賬房的王管事。事實究竟如何,無人知曉。府中人隻知道夫人在祠堂內跪了一夜,第二日就病倒了。老爺為了讓她安心養病,將府內庶務交予少君林氏和姨娘潘氏一道打理。
此番結果和林清羽預料的相差無幾。南安侯注重臉面,梁氏畢竟是他的正妻,他明面上不會對她如何。但所有人都知道,侯府的天,怕是要變了。
此事過後,陸晚丞的身子也漸漸好了起來,恢復到可以下床的地步,每日喝的藥還換了一種。花露將湯藥端給他,他一聞便知這不是他常喝的藥:“張大夫改方子了?”
花露答道:“不是,這是少君的藥。”
陸晚丞聞言,猛地將剛入口的藥噴了出來:“噗——”
林清羽進屋恰好看到這一幕,嘲道:“你是連藥都不會喝了?”
陸晚丞咳得厲害,花露又在忙手忙腳地收拾。林清羽嘴上沒饒人,卻還是走到床邊坐下,輕撫著陸晚丞的背,替他順氣。
陸晚丞又聞到了他身上極淡的宣紙墨砚的味道,混著藥香,仿若從書本裡走出來的採藥仙人。
陸晚丞因為太懶,懶得幹這,懶得幹那的時候就會發著呆,觀察身邊的人,因此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事。比如現在,他能感覺倒林清羽心情不虞,周身的清寒之感能讓人退避三舍。
他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問:“清羽,你為什麼要替我換藥啊。”
林清羽淡道:“你覺得為什麼。”
陸晚丞揮退花露,而後低笑著問:“是嫌我死得太慢了?”
林清羽冷笑出聲:“是。”
陸晚丞“哦”了聲,拿起一旁的藥碗將藥喝了個幹淨。
林清羽眉間輕蹙:“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陸晚丞舔了舔嘴角,道:“你要是真的想對我下毒,不會等到現在,更不會讓花露知道換藥一事。你是覺得張大夫的方子不好,所以給我換了一個更好的。”
林清羽驀地起身:“自作聰明,愛喝不喝。”
陸晚丞拉住他的衣擺不讓他走:“你是又又又生氣了嗎?”
“沒有,看你不痛快罷了。”
陸晚丞認真回想了自己近期的所作所為,無辜且迷茫:“我哪裡錯了?”
林清羽無言以為。
陸晚丞沒錯,他從未說過他想要多活些時日。他不能參加今年太醫署的考試,是因為他自己一時心慈手軟,犯了蠢。
可他錯過了今年的考試,三年後還可以繼續考。而陸晚丞,隻剩下最後這麼點時間。人一死,什麼都沒了。
林清羽語氣稍緩:“這個方子是我父親給的,我依著你的情況加以改良。不能救你的命,但能讓你多活半年,也能讓你最後的日子痛苦少一些,到時候……不至於太狼狽。”
他見過不少因病重瀕死之人,無論從前有多體面,到那時都稱不上好看。生活不能自理,凡事盡靠他人,骨瘦如柴,面容灰敗,直至油盡燈枯。
像陸晚丞這樣的人,不應該那麼煎熬地漸漸凋零。
然而陸晚丞倒不在意自己死得煎不煎熬:“你說……多活半年?”
林清羽垂下眼簾,不去看他:“是。”
陸晚丞眼眸微動,喉結上下滾了滾:“清羽。”
他喚了一聲,沉默了下來,反讓林清羽生出一絲局促來。
“你別誤會。”林清羽道,“‘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①’。我既習醫,就不能對無辜之人見死不救。”
陸晚丞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啞:“可是,你救不活我的。”
“我知道。但隻要我盡力了,來日便能問心無愧。”
陸晚丞笑了起來,笑得唇角微彎,雙眸璀璨,甚至好看,隻是說出來的話仍是欠扁:“哎呀呀,心狠手辣的大美人是為了我轉性了麼。”
林清羽難掩嫌棄,死不承認:“小侯爺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陸晚丞直起身,湊到林清羽耳邊輕輕道:“清羽,謝謝。”
突如其來的靠近讓林清羽不太習慣,冷如檐下冰凌的臉色搖搖欲墜,道:“這藥,你是喝還是不喝?”
“我若不喝,豈不是辜負了你的一片心意。對了,”陸晚丞似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這藥能讓我抱得動你麼?”
林清羽不明白陸晚丞為何如此糾結這件事,眉眼微抬:“你很想能抱得動我?”
陸晚丞點頭:“超級想。”
林清羽唇掛冷笑:“別想了,你這輩子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