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做了個夢。確切來說,這不應當隻是一個夢。我看到沈時季又返回那死人堆不斷翻找著我的屍體。他找了很久,找到雙手鮮血淋漓也不曾停下來過。
直到蘇鳶來尋他,問他找什麼。沈時季沉默了許久。
長身玉立的年輕太傅袖口都沾滿了汙泥,鮮血順著掌心緩緩流下。
「沒什麼,」半晌後,他低低開口,「我好像不小心弄丟了一樣東西。」
「丟了便丟了。」
蘇鳶聞言松了口氣。
她想去拉沈時季,卻被他身上的氣味勸退,隻能嬌笑著說:「微之哥哥想要什麼,阿鳶都會替你尋來的。」
沈時季說「好」。
可我分明看到這人眼底洶湧而又壓抑的恨意。他在恨誰?
後來我便知道了,沈時季恨蘇鳶。
但更恨自己。
他一步步算計著蘇鳶,讓她從高高在上的皇後淪為萬人騎的娼妓。
然後在蘇鳶滿懷希望地等待他出現時,又狠狠讓她再度陷入了絕望。
他斷了蘇鳶的手腳,把她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
那是沈時季曾經對我做過的,如今都一一落在了蘇鳶的身上。
蘇鳶一開始還會求他,說自己是有苦衷的,等到了後面就是瘋狂地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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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嘲笑沈時季:「你如今是在替她報仇嗎?可是沈時季,即便是我當初算計了你,難道你就沒有錯嗎?
「是你奉了狗皇帝的命去找她,又把她送進了皇宮!是你讓她成為狗皇帝的藥人,以此來保住你在侯府的地位!
「沈時季,我隻是遞給了你一把刀,可真正殺死她的卻是你啊!如今你反倒來說你愛慕她,便是那傻子聽到了也會覺得惡心吧!」
我安靜地聽著,然後恍然大悟。
原來,沈時季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啊。難怪他那時問我:「阿奺以後也會這般幫我的,對嗎?」
沈時季隻是安靜地聽著。隻在聽到那句「惡心」時,他才面色陡然蒼白了下來。
「阿奺不會惡心的。」他低低地說著,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她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會讓她知道——」
「可她已經死了!」蘇鳶尖叫出聲,「是你親手殺了她!甚至讓她屍骨無存!」
「是啊。」
沈時季突然笑了起來。
他低著頭,極為輕聲:「所以,我亦不會放過我自己。」
沈時季瘋了。
我突然想起那日沈時季被我打斷的話,後知後覺。
哦,原來他是想我看到這些啊。
17
江岫白回來了。
分明隻是一段時間不見,可我卻覺得過了許久。
我一直跟在他身邊,跟到江岫白調侃一般問:「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我沒吭聲,隻安靜地看著江岫白。
看著他一點一點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被曬黑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片紅意。
他抓了抓頭發,磕磕絆絆地開口:「你、你真喜歡上我了啊?」
還沒等我回答,這人又自言自語了起來。
「其實你喜歡我也是正常的。畢竟我生得好看,性格又好,品行也信得過,是塊木頭也能看上我。」
說到後面的時候,江岫白語氣裏帶上了幾分沾沾自喜。
若不是他的臉愈發紅的話。
可我不知何為喜歡。
於是我問江岫白:「怎樣才算是喜歡呢?」
沈時季說他心悅我。一次是在我死後。一次是在重生後。可他殺了我。
他的心悅我隻會讓我聽了更加難受。
江岫白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立馬警惕:「有人同你說這種話了?」
我不想騙江岫白,於是「嗯」了聲。
「哪個小兔崽子趁著小爺我不在的時候挖墻腳?」
江岫白氣得擼起袖子,罵罵咧咧:「被小爺我抓到了,定要掛城墻上曬三四天!」
他那模樣很是滑稽,驅散了我先前因著那夢帶來的所有不好情緒。
於是我忍不住彎了彎眸子。
「那你覺得他是喜歡你的嗎?」江岫白跟著笑,又問。
我覺得?
我仔細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他害得我差點死去,又同我說他錯了,說他其實是心悅我的。」
「那定然不是喜歡。」
江岫白幾乎是脫口而出。
大概是怕我不明白,他又說:「長生很喜歡你。這臭小子平日裏都不愛搭理人,卻偏偏在你面前賣乖討巧,說這樣你才會更喜歡他。」
長生是江家二姊姊的孩子。
江岫白冷哼了聲,卻又忍不住笑開:「那日二姐夫給他和二姐帶回來了芙蓉樓的糕點。
他覺著那糕點好吃,於是便偷摸著藏了一塊,就等著送給你吃。」
我想起那日長生給我帶來糕點,卻在小心翼翼打開帕子發現糕點被碾碎時哭得委屈的小模樣,也忍不住笑彎了眸子。
「你看,連小孩子都知曉喜歡一個人便是要留著最好吃的糕點,要想著法子討喜歡的人的歡心。這世上不存在因為誤會不懂事所以會傷害自己喜歡的人,但凡你受到一點傷害,那便都不算是真正的愛你。」
江岫白撐著膝蓋直視著我,眉眼彎彎:「小木頭你記住,若是連你自己都不曾感受到那份情意,那便稱不上是喜歡。」
我看著江岫白淺色眼眸中那個小小的倒影。
看著那張無比熟悉的臉上不自覺中帶上了從未有過的輕松笑意。
於是我難得局促地避開了目光,半晌後低聲才告訴江岫白:「我沒有名字。」
18
同江岫白一樣,我幼時差點活不下去。但我遠沒有他這般好運。
隻因我是臘月十九出生,於是阿娘便隨意地叫我「十九」。
連名字都不曾取。因為她覺得我活不長久,也沒必要再去取個名。
後來我入了宮。
本就是一個尋來替皇帝當藥人的女兒,更不必浪費心思再去取一個名字。
於是我叫時玖。
自始至終,我都不曾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名字。
江岫白一愣,似乎是沒反應過來我為何要說這個。
直到我又小心翼翼地問他:「所以江岫白,你可以不可以幫我取一個名字啊?」
他張了張嘴。
我又自顧自說:「其實我覺得江這個姓就很好聽。」
我看著江岫白,語氣裏帶上了一分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希冀。
「可以嗎?」
江岫白深吸了一口氣。
他直起身,調侃道:「你可想好了?這要是冠了小爺我的姓,可就是小爺我的人了!」
他似乎重又恢復成先前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可嗓音卻隱隱顫抖。
我茫然:「我難道不是你的護衛嗎?」
護衛難道就不是他的人了嗎?
「果真是塊木頭!」
江岫白呼吸一窒,半晌後低低地笑罵了句。
於是他拍了拍我的腦袋,哄道:「行,這差事小爺我就領下了。但取名字這種大事,我得同阿爹阿娘還有阿姐商量下,畢竟以後得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我瞬間亮了眼睛,而後抿著唇笑。我有了家。也等到了接我回家的人。
19
可我還是沒等到江岫白給我取的名字。一封聖旨入了將軍府,而我被接入了皇宮。
皇帝落了幾滴淚,抓著我的手假裝心疼說這些年讓我受了委屈。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上輩子。
可明明,我已經很努力想要避開了。
我被困在了皇宮,然後開始喝那些苦到要命的藥。
當朝皇帝追求長生。
他怕死,所以需要一個試藥的人。
那術士說試藥人條件苛刻,還得是他的血脈。
一皇宮的皇子公主,卻偏偏隻有我才是最合適的那個試藥人。
於是我叫時玖。
可明明,我差一點就要有屬於自己的名字了。
江貴妃來看我。她和江岫白生得極像,尤其是在投喂我這方面。「好不容易讓我家養出的這點肉都讓那混蛋給糟蹋了!」
江貴妃捏著我的臉,咬牙切齒了一瞬後又心疼哄著我:「再多吃一塊,你瞧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她並不知道試藥的事情,隻當我是習慣不了皇宮裏的生活。
又安慰我:「等過些日子你的公主府邸定下了,我就讓青雀兒去陪你。」
大概是擔心生出事端,皇帝命人看我看得緊,連江貴妃都隻偶爾幾次才能來看我。
於是我朝著江貴妃笑了笑,點頭:「好。」
再等等。我告訴自己。等到出了宮就好了。
上輩子也是這樣過來的,再忍忍就好了。
我這般想著,卻又忍不住覺得那些藥苦澀到難以入口。
分明我應該是習慣的。
可我想起了那些藏在吃食裏的藥。
想起了江岫白隨身帶著的蜜餞袋子。
我想,我還是想江岫白的。很想很想。
20
我數著出宮的日子。
可隨著一天天過去,皇帝絲毫沒有鬆口讓我去公主府的意思。
而江貴妃也被困於碎江殿中不得出。
每日送來的藥量也愈來愈多。
皇帝似乎愈發急迫了。
這種變故讓我不安。
直到後宮裏新來了一位正值盛寵的蘇貴人,我才知曉了這種不安的來源。是蘇鳶。
於是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蘇鳶應當是知曉我身份的。
畢竟她曾是沈時季最為信任的人。
蘇鳶來見我那日,我才被灌下兩碗藥,渾身疼得厲害。「真是可憐。」
她看著我,眼底帶著一抹我看不懂的憐憫:「沈時季不曾來找你,那位將軍府上的小公子也進不來。你瞧,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人吶,還是得靠自己。」
我並不太想理蘇鳶。但我得承認,她最後一句話說得極對。
於是我摔碎了碗,將瓷片狠狠刺入到蘇鳶的心口。「我確實得靠自己。」
我低聲:「所以這仇,我得親自報。」
可那藥傷身。
於是我用盡了力氣,也隻是讓蘇鳶受了皮外傷,流了一點血。
「你這個瘋子!」
她疼得大叫。
宮人們慌忙把我拉開。
我歪頭看著蘇鳶披頭散發一身狼狽,全然沒有先前那般高高在上時,突然笑了起來。
我想果然還是因為江岫白。
我如今膽子都大了不少。
這樣很好。
21
皇宮亂了。皇帝突然病重,太子之位懸空已久,幾位皇子明裏暗裏爭鬥著那位置。
這是前世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沒過多久三皇子逼宮。宮變那日,沈時季找到了我。那是我自入京以來第一次看到他。素來君子端方的沈小侯爺如今渾身帶著凜冽殺意,卻在看到我時又陡然轉變成我熟悉的溫和笑意。
「阿奺,」他朝我伸出手,小心翼翼,「我來帶你走。」
我坐在那,安靜地看著沈時季。
看著他手指縮了下,又局促地叫著我「阿奺」。
「這裏不安全,」沈時季嗓音艱澀,眼眶又紅得厲害,「我先帶你走。等此事過去,我便送你回去。」
他頓了下,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艱難:「——隨你想去哪兒。」
「可我不想同你走。」
我搖了搖頭,又說:「江岫白說過,他會接我回家的。我信他,所以我要等他。」
「可分明這次是我先尋到你的!」沈時季上前了幾步,聲音哽咽,「阿奺,人都是會犯錯的。你總不能連一個讓我補償你的機會都不給吧?這對我何其殘忍!」
於是我想,江岫白先前說的那些話果然是有道理的。
他就不會因著犯錯來傷害我。
「可如果江岫白尋不到我,那對他多殘忍啊。」
沈時季身子猛地僵硬。
我又朝著他笑了笑:「你別叫我阿奺了。我不叫時奺,我有自己的名字啦!」
「名字?」
沈時季低低問。
「是啊,我叫——」
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我懊惱地想起來,我入宮前,江岫白還沒把名字告訴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