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親密到那個程度了,竟會覺得簡單牽個手就心動得快死掉。
街角有一女子賣身葬父,圍了不少表情曖昧的男人。
草席裹著的屍體還未腐爛,便有飛蠅簇擁。
我們在人群外看了一會,謝沿牽著我離開。
「銀子花完了?」
我不認為他是會袖手旁觀的人。
「大庭廣眾下給孤女錢財是推她入火坑,待會兒僱個人去幫她。」
「哦~」
他總是比我想得周到些。
這麼心思縝密的人,還是會犯錯啊。
看著謝沿給一小廝交代好出手的細節,那小廝捧著銀兩往那街角而去,我突然冷不丁發問:
「你說,若我們都死了,會有人把我倆埋一起嗎?」
謝沿回得很幹脆:「不會。」
「也對,我都進不了你家祖墳呢,子孫後代看到了不得跳著罵,謝沿竟是個喜歡男人的——」
我猛地止住了話頭。
哪來的子孫後代,哪來的……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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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謝沿把破敗的瓦換成了新的。
我無法從那個洞裡窺見月亮,有點不滿,又上去把瓦掀了。
像是要和他對著幹,謝沿把缸裡的米滿上,我就舀著喂隔壁的雞,謝沿把院門補好,我就去鑿幾個洞。
他也不惱,隻是過來親親我。
這我倒是不會和他反著來。
我們從床上親到廊下,又跑去了梨樹上。
他一手撐著幹巴巴的枝幹,有一瞬的失神。
「明年這棵梨樹說不定會結果子。」
「酸的,苦的,我才不要吃。」
「那你要吃什麼?」
我想了想,「我要吃石榴。」
謝沿不說話了,隻是埋頭發力。
過了很久,我問謝沿:「謝沿,你有沒有後悔過接下我那一單?」
當年謝沿不過是初露頭角的新人,我爹,是榜首。
我爹極擅用毒,從來沒有目標能從他手裡活過三秒。
江湖人都稱他是制毒奇才,很少人知道,他用毒如此精準,是因為有我這個試毒工具在。
我是他的親生兒子,但我出生,不是為了活著。
從襁褓裡被喂各種毒,我長得活似地獄裡剛爬出來的惡鬼。
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出門。
但就算是深夜,我也隻敢貼著墻角的陰影走。
那一天,我遇到了路過的謝沿。
他的劍上衣擺染滿鮮血,毫不在意地拋接吃著慄子。
我屏住了呼吸,卻還是被他發現了。
我想,把他嚇跑吧。
幾乎不用矯揉造作擺表情,隻要我從陰影裡出去,就能嚇死人。
我可是惡鬼啊。
但謝沿沒被嚇到,他將那包慄子拋給我,我沒接住,在月光下滾了一地。
「嘖,可惜。」
他搖搖頭走了。
我撿起一顆,聞到了香甜的味道。
迫不及待想塞進嘴裡,都碰到嘴唇了,又放下了。
我爹為了讓我吃下他的試驗品,總是把毒做得香甜可口,我每次都會上當。
我把慄子揣在兜裡,時不時拿出來聞一下。
到了第四天,它不香了,也不甜了,變得酸酸臭臭的。
果然有毒。
08
那之後,我老是遇到謝沿。
我猜到他和我老爹是同一種貨色。
靠殺人賺錢的。
一次毒發從鬼門關回人間後,我拿著撿來的一文錢叫住了謝沿。
那時我感覺自己來日無多,走之前想著至少替自己爭取一把。
「能不能替我殺個人?」
他挑眉看我,頗有興致地把那一文錢放在指尖翻來覆去地玩。
「誰?」
「我爹。」
「你爹是誰?」
「曳竹。」
他動作一頓,那枚銅錢掉在了地上,滾了很遠。
他問:「為什麼?」
塵土進了眼睛,酸脹得很,眨了眨眼,卻流出了血。
我癱在地上眼斜口歪,滿臉的血。
一開口,喉嚨裡翻滾著血泡泡。
「我想活下去。」
我覺得謝沿很厲害,畢竟他每次都能毫發無傷地從小院門口經過。
但榜首不是那麼好殺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謝沿的排名才三十幾。
幾招過後,他被我爹摁倒在地,浸滿毒液的針將扎進謝沿皮膚的那一瞬,我撲了上去。
我爹突然愣了。
謝沿趁機調轉劍柄,長劍穿胸而過。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還有力氣將針向謝沿飛擲而去的,卻垂下了手。
印象裡的最後一幕,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見他咳出一口血,慢慢闔上了眼,我拉著謝沿跑了。
那一天,我從惡鬼變成了人,謝沿卻墜入了地獄。
原本做做任務,閑散過生活,大搖大擺喝酒找樂子的他,不得已帶著我開始躲避人群,不斷地苦練精進武藝。
太多人想來取他人頭了。
他要一邊保護自己,還要保護我。
我被他養得很好。
第一年,我血肉漸盈,不再是一副骨架;第二年,瞎掉的一隻眼開始能視物;第三年,我長出了頭發。
謝沿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十分滿意:「像個人了。」
也越來越像我爹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砸掉了院裡所有鏡子,把平靜的水面抽得波瀾頓起。
謝沿摁著我的腦袋把我摟進懷裡:「很好看,不像任何人。
後來我想替他分擔一些,瞞著他也進了索雪堂。
他氣得很多天不理我,我以為他不要我了。
結果他又在我出任務遇到危險時出現,沉默著替我解決了麻煩。
謝沿,我是什麼時候愛上你的呢?
我已經不記得了。
09
小院裡再度傳來短促的破風聲。
我聽得出來,這次是柳葉鏢。
時限到了。
謝沿喘著粗氣,停了動作,拿指尖撩開了我汗濕的發絲,深深地凝視我。
「曳笙,你愛我嗎?」
我苦澀地別開眼。
「說什麼胡話呢。」
謝沿像是放了心,笑了起來:「那就好。」
說著,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我忍不住摟住他脖子,將腿纏得更緊一點。
「你要死啊謝沿,力氣用不完是不是?」
謝沿不語。
其實我早就力竭了,四肢綿軟到隨時都在下滑。
意識漸漸渙散時,我感覺到謝沿抓著我的手,慢慢伸向他的後腰。
那裡別著一把短刃,我早就知道的。
身體和大腦起了沖突,愉悅和痛苦交織在一道,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想喊他的名字,卻怎麼也出不了聲。
眼前炸過一道白光。
許久之後,意識回籠。
謝沿壓在我身上,那把刀插在他的後背。
我手上,都是他的血。
10
謝沿留在我身上的痕跡,一個月就散了。
淡到快要看不清的時候,我用刀沿著痕跡的邊緣,一點點挑起那塊肌膚,整塊剜去。
這樣,這裡就會留下疤。
是謝沿留給我的疤。
結痂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印跡像是一朵梨花。
真可惜,這朵花不會結果。
我在小院裡成天躺著,餓了就隨便熬點粥。
不得不承認,謝沿廚藝很差,我隨便煮煮,都比他做得好喝。
他喝不到咯。
缸裡的米終於見了底。
米和糖都吃完的那天,我在墻腳挖出了那座新宅子的地契,託鏢局送到謝沿的妹妹那兒。
謝沿真笨啊,我本來膽子就不大,尤其這幾天,總覺得後背空空的,很沒有安全感。
再讓我一個人住這麼大宅子,嚇都要嚇死了,不如早點置換成錢給我。
既然他沒換,那我也不要了。
我出門前,將瓦片翻新了,床榻躺椅都擦得幹幹凈凈,門上的窟窿眼個個填滿。
還特地去買了把鎖,將院門鎖了起來。
防不了小人,但可以防君子。
不過小人也不會覬覦這破敗院落吧。
我走到街上,吆喝聲連綿不絕,炒慄子的香甜氣味在空氣裡浮動著。
深秋真好。
我正了正笠帽,匯入了人流中。
11
【賀執風視角】
弱冠那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
那一年,我終於娶到了青梅竹馬的索雪,創立了索雪堂,同時在街頭救下了被債主追殺的曳竹。
曳竹骨骼清奇,吸收領悟能力一流,武功突飛猛進,很快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在眾多江湖義士加入後,索雪堂一時風光無兩。
那之後的五年裡,我每一天都感覺自己在此刻死去都無憾了。
夢寐以求的女人,一群俠肝義膽的好兄弟,做一些劫富濟貧,快意恩仇,路見不平拔刀的熱血事。
直到索雪病倒了。
在我這裡得不到手,就報復在了我的妻子身上。
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她體內幾十種毒,每一種毒都互相牽制,雖然是慢性毒不會直接喪命,但會日夜受折磨,生不如死。
甲毒的解藥是乙毒的爆發劑,根本無從下手,隻能看著她不斷虛弱下去。
曳竹搜集來不少藥草經書,夜以繼日地研究解毒方法。
他甚至,以贖身為條件,讓一青樓女子生下了他的孩子,然後在那孩子身上不斷試毒,企圖找到一種攻克索雪身上所有毒性的方法。
那時候我忽然驚覺,曳竹對我的感情,早就超越了一般的義兄弟。
他在偷偷地愛我。
我並未與他對峙,也沒有聲張。
不動聲色地享受著他的好,利用著他對我的愛。
天下可為我利用的,我都不會拒絕。
哪怕是,一份畸形的愛慕。
索雪沒能當上母親,卻看不得那孩子受苦,在一個靜悄悄的夜晚懸梁自盡。
那夜之後,我覺得有一部分我,隨她而去。
熱血的向善的豪情壯志的我,跟著死掉了。
一腔熱血是可笑的,會遭報應的。
隻有利益與地位才是永恆的。
更多逐名利的人加入,索雪堂不衰反盛。
可曳竹,也突然離我而去。
我想殺了那兩個小鬼,曳竹用了最後一絲力氣阻止我。
「罷了。」
「是我對不起那小子,你放過他吧。」
真後悔啊,不該提的。
等事後悄無聲息殺了兩人就行了,這下,反而動不了了。
更後悔的是,曳竹最後兩句話,浪費在了他倆身上,他明明還有話要對我講的。
我很想向他最後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愛我。
可惜,我再也聽不到了。
我想,或許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曳竹動了心。
他那好兒子裝扮得隻有六分像他,我竟控制不住地潮了眼。
可曳竹啊,你讓我好生護著的兒子……
是來找我報仇的呢。
12
曳笙戴著曳竹常用的笠帽,一襲淡青色長袍。
他叫我:「執風。」
我瞇起眼看了他好一會兒,默默在心頭品了又品,半晌才搖頭:
「錯了,曳竹隻喚我賀兄。」
「哦。」曳笙看起來毫不在意,「那他真沒用。」
不得不說,曳竹這兒子,確實比曳竹大膽得多,大概,是像他那風情的娘吧。
雖然曳竹不讓我動他,但我是在忍不了,曾在一次酒後提刀去了那小院。
剛到巷口,我便瞅見了兩人在梨樹上纏綿的樣子,梨花簌簌掉了滿地。
我簡直怒火中燒,他們竟然在曳竹的梨樹上,行這放蕩事,不要臉!該千刀萬剮。
可越靠近,我的心思越飄,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想象,若我和曳竹……
此刻,我又直面了那夜潛滋暗長的欲望——
曳笙柔若無骨的腰貼上了我的,聲音帶著蠱惑:
「賀兄,你想不想嘗嘗我?」
不,不想。
他是曳笙,他是來給謝沿報仇的。
曳竹早就死了,就算他在世,我們也永遠不會像這樣親近。
因為誰都邁不出那一步。
明明心裡很清楚的,身體卻還是聽話地攬住了他的腰肢。
我感覺自己在發抖。
「曳竹……」
他將光潔的脖子送了過來。
曳竹的皮膚,有這麼細嫩嗎?
似乎咬一口,就能沁出血……反應過來時,我竟真的埋頭將嘴抵在了他的肩上。
眼皮重重一跳,我一掌劈開了他。
曳笙根本沒有抵擋能力,飛出去跌在地上,咳出一地的血。
這一掌,對他來說應是足夠重的內傷。
他卻滿不在乎地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
「看來他對你也不過如此嘛。」
我氣憤至極:「我和他,清風霽月無愧於心,不像你們——」
曳笙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又咳出一大灘血。
「無愧於心?若我說,我爹問心有愧呢?」
我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我害怕聽到他接下來的話。
曳笙無視我攥得青筋暴起的雙拳,自顧自說著。
「其實索雪自盡的半年前, 我爹就已經成功制出了解藥。」
一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 我覺得頭暈眼花, 竟要扶著椅背才能站穩。
別說了, 我不想聽。
我不想聽!
別說了啊——
曳笙輕輕握住了我揮出去的拳頭,面不改色地笑道:「他根本不想救索雪, 因為索雪死了,他便有機會了。」
我眼眸震顫, 不敢相信。
眼前的人滿臉是血, 還含著笑意, 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他說的話不可信, 曳竹怎麼會見死不救,怎麼會眼睜睜看著我難過,就算,就算他愛我……
我覺得胸中憋悶,一股邪氣在經脈裡四處亂竄, 怎麼壓都壓不住。
不可以,我怎麼能因為區區兩句話就亂了心神。
慌慌張張想要調整內息,手腕卻傳來一絲刺痛。
一枚毒針深至腕骨。
「這毒對索雪而言,是解藥,但對你來說, 是致命毒藥,當年沒有用上,現在用上了。去好好感謝我爹吧……哎, 不對。」
眼前的男人面容變得有些模糊, 六分相似變成了九分, 恍惚中, 我真的以為見到了曳竹。
「黃泉路上, 沒有人在等你。」
「不管是索雪, 還是我爹。」
我嗆出一口血, 閉上眼:「殺謝沿不是我的本意, 我……」
曳笙的語氣第一次出現了波瀾,他將毒針又推進幾分,恨恨道:「你是一切的根源,你違背初心,便該死。」
我想說, 曳笙終究還是年輕了些。
謝沿也是。
清溪和泥流終將入海,不過都是水罷了。
在發現謝沿尚存一絲氣息時, 我終究還是心軟了, 沒下死手。
他身上有我很懷念的年輕時的樣子。
是索雪喜歡的樣子, 也是曳竹喜歡的樣子。
我將他安置在某個山林裡, 就像好好安置年輕時的自己。
沒打算告訴曳笙他的下落, 畢竟殺人和誅心,我一向更喜歡後者。
但人在臨死的時候,大概會重拾曾經的良善。
我突然又想說了,可這時,我已經無法發出聲音。
那就祝他們緣分未斷, 終會重逢吧。
最好是個,梨花盛開,春和景明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