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病重昏迷,阿爹決定送一個女兒進宮沖喜。
聽聞此事,大姐跳墻與書生私奔,二姐連夜騎馬逃出城。
看著蹲在地上玩泥巴的我,老爹笑瞇瞇地彎下腰:
「這天大的福氣,終於輪到我寶貝閨女了。」
1
「侯爺,您真要三小姐進宮?」
府裡的下人們一個個來問,瞪圓了眼,滿臉不可置信。
「對,進宮做娘娘,幫沈家固寵。」
老爹霍霍磨刀,眉開眼笑地點點頭。
剛挨完一頓收拾,抱頭躲在桌底下的我也堅定點頭:
「對,家破人亡,滿門忠烈的那種。」
一句話,下人們四處逃竄,連連喊著:「老侯爺瘋了。」
是,我爹真瘋了。
老皇帝連日重病,人人避之不及。
隻有想表忠心的老爹上趕著,要送女兒進宮沖喜。
沖喜也就算了,畢竟怎麼排,都輪不到我這個小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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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知道——
驍勇善戰的忠勇侯,膝下三女一子。
大姐仙姿玉色,蕙質蘭心,引得多少世家公子上門提親。
二姐灑脫練達,不輸須眉,多少豪氣男兒是她手下敗將。
大哥臨風玉立,姿容俊朗,是多少閨閣小姐的夢中少年郎。
我呢?
爬樹翻墻,捉鳥掏窩,打起架來,還會罵娘。
哥哥姐姐們一天得多少誇,我就要挨老爹多少頓罵。
隻是沒想到,聖旨一下,大姐與書生跳墻私奔,二姐騎馬連夜逃出京城。
急得火燒眉毛的老爹,一度想把進宮的人選換成我大哥。
可到底,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來來回回轉了一夜,隻能盯上了我這個不成器的草包。
「宮裡有你堂姑母,受了委屈就找她……」
「說話要有禮貌,不許打架不許罵娘……」
進宮之前,老爹把我摁在懷裡,哭得老淚縱橫。
我強忍眼淚,認真開導他:
「老東西,你好好活,等我成為寵妃,會好好收拾你的。」
老爹的嘴張張合合,想說些什麼。
愣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句話:
「快給老子滾。」
滾就滾。
我麻溜地滾進轎子,晃晃悠悠地被抬進宮門。
正當我沉醉於精彩絕倫的宮鬥戲時,十丈宮墻內卻傳來肅穆的鐘聲。
沒等我數清多少聲,便聽哭號遍天。
老皇帝……
他駕崩了!
2
七歲的我,把老皇帝沖死了!
沖死了,要不就調頭回家。
可回頭才發現,宮門不知何時關上了。
莊嚴的宮道上,烏泱烏泱沖上來好多人。
就在這時,一個小宮人跌跌撞撞地跑來,揮手大喊:
「快抬……快抬三姑娘去慈寧宮。」
老爹總說:
我生下來沒了娘,體質偏弱險些喪命,是堂姑母把我接到宮裡,不眠不休地照顧好的。
先皇駕崩,堂姑母成了太後,自然得住在慈寧宮。
進了慈寧宮我才發現,太後才沒有老爹說得好嘞。
她知道小孩子怕黑,卻命人把我關在黑黢黢的屋子裡。白天不許開門,晚上不許點燈。
她知道小孩子最不耐餓,可我每次都餓得饑腸轆轆,宮人隻給我些硌牙的幹糧。
她知道小孩子最怕打手心,可我悄悄挪了板凳,想撬開窗戶爬出去時,卻被嬤嬤打得嗷嗷亂蹦。
進宮第三天,我正蹲在地上畫圈圈,用畢生所學詛咒老妖婆,旁邊傳來一道軟軟糯糯的聲音:
「外邊危險,母後是在保護我們。」
她就是與我同歲的溫昭公主。
堂姑母最疼愛的小女兒,太子溫聿最疼愛的小妹妹。
保護?
是能餓死人的那種嗎!
見我一臉防備,溫昭乖巧認真地解釋著:
「不然我怎麼也被關在這,也整天啃幹糧……」
少女歪頭打量著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小鹿靈動,讓人瞬間不忍心反駁。
直到兩日後,慈寧宮的大門終於被緩緩打開。
我才懂了溫昭口中的「保護」是什麼。
放眼望去,那是怎樣的皇宮啊?
屍骸遍地,血流成河……
宮人們打水奔忙,賣力擦拭著被血浸染的玉石臺階和宮墻。
許多年後,我依舊難以忘記那個如噩夢般的日子。
景和元年,先帝喪,寧王反。
老爹與大哥率軍平叛,誅殺逆賊,護年僅十歲的太子溫聿登基稱帝。
奉先皇遺詔,太後垂簾聽政,姜相和靖北侯輔幼帝,老爹與大哥守江山。
那年春日,人人忙著定國號,舉辦登基大典。
可私奔的大姐和出逃的二姐去哪了?
人人欲言又止,卻又忍不住紅了眼。
3
進宮第二年。
太後看我帶著溫昭胡鬧,便找了幾個世家女入宮,請了老先生教我們讀書。
課堂上,老先生問我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想了想,堅定仰頭:
「要成為像大姐和二姐那樣的人。」
「成為她們那樣,讓沈家和老爹無比驕傲的人……」
話音剛落,全堂哄笑。
笑得最起勁的,就數姜丞相的女兒姜芙。
她與我素來不對付,整日打扮像隻花孔雀,有事沒事就是「我爹是丞相」。
她笑我沈家家門不幸。
笑我大姐二姐敗壞名聲,又笑我這個傻子滿嘴荒唐言。
我看她笑得太大聲,發了瘋般地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又打。
春雨驟歇,草地泥濘。
好鬥的花孔雀,一邊揪著頭上和臉上的泥巴,一邊哭著大罵:
「我爹是丞相,是託孤重臣,你怎麼能打我?」
你爹!你爹!又是你爹!
我打你,就是因為你拼爹。
花孔雀咬咬牙,跺跺腳,又抖抖滿身的泥巴,哭著跑著去找正在宮裡的丞相爹。
話還沒說完,又被親爹一頓毒打。
姜相提溜著閨女來賠罪的時候,我和溫昭正被太後罰跪在懷恩殿。
溫昭在尚書房乖巧,這事原本和她無關。
可誰讓我打姜芙的時候,她朝姜芙身上倒泥巴。
這事是我們三個的矛盾。
姜相卻讓姜芙跪在地上,對著懷恩殿的滿墻畫像磕頭賠罪。
那一日,被揍兩頓的姜芙,邊磕頭邊掉泥巴。
磕到殿中那兩幅嶄新的女畫像時,她「哇」一下子哭出聲來:
「沈宛辭,你大姐二姐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就因為這句話,我們三個決定桃園結義、歃血為盟。
4
杏花開了又敗,雀鳥南飛又回。
不知不覺,我們三個已經十二歲了。
臨近中秋節,姜芙帶著我們去長河放燈許願。
看著放在燈芯的心願,隨水流越漂越遠。
姜芙問我:「你許的什麼願望?」
不知為何,我又想起了那年的懷恩殿,以及遠在邊關的老爹和大哥。
「我要成為叱咤沙場的女將軍,跟隨父兄收失地、戰沙場。」
姜芙轉過臉,神情有些迷惘:
「你不想當皇後嗎?」
見我堅定地搖頭,女孩的眼裡頓時星光點點:
「那我長大就當皇後,你為黎民戍邊關,我陪皇帝守江山。」
八歲那年,懷恩殿的滿墻畫像,烙在了我的命裡,也被她藏在了心裡。
那是大周開國所建的宮殿,裡邊掛著數不清的功臣畫像。
他們都是報國而死、血染疆土的沈家忠骨。
有我的曾祖父、祖父、三叔、大伯……
最後那兩幅讓姜芙泣不成聲的畫像,便是與書生跳墻私奔的大姐,以及連夜騎馬逃出京的二姐。
世人寧願笑掉大牙,也不願相信。
如今的江山社稷。
是沈家那兩個傷風敗俗的女兒,用自毀清白的方式鋪就的。
先帝病重,我被一頂轎子抬進宮。
什麼沖喜、什麼爭寵……都是假的。
疼我愛我的皇姑父早就沒了,他逝於我進宮的半月前。
龍體殯天,秘不發喪,隻因擁兵自重的寧王,率十萬精兵圍攻京城,妄圖篡位。
與書生私奔的大姐,實則是奉先皇密信,去接應被困在定州的太子溫聿。
連夜出逃的二姐,實則是拿著父親的兵符,調動了離京城最近的天策軍。
阿爹率軍守城門,與太後秘密約定。
我進宮,援軍到;喪鐘響,逆賊誅。
景和元年,血染宮門。眾人以死相搏,護幼帝登基。
也是在那一年,我的大姐與喬裝書生的副將,被亂箭射殺。
與援軍一起殺出重圍的二姐也身受重傷,不治而亡。
五年了。
距離那場浩蕩的宮變,已經過去整整五年了。
即便史官將她們記錄在冊,即便太後親自設了靈牌。
可依舊沒有人相信。
沈家的兩個女兒,為大周江山做的一切。
隻因她們是女子。
女子,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呢?
落在街頭巷尾的,最終也隻剩下私奔和出逃的醜聞。
夜空浩渺,繁星點點。
性情乖巧的溫昭也雙手合十,對著漂遠的河燈拜了又拜。
可無論我與姜芙如何鬧,她都閉口不言自己的心願。
鬧累了,我們三個便依偎在一起,目送承載心願的河燈越走越遠。
那真是一段快樂無憂的時光啊。
一個皇家公主、一個將門之女、一個忠臣之後……
滿心盼著快快長大。
長大了,隨父兄們守江山、收失地、肅朝堂……
少年就是少年,總把人生想得太簡單。
隻喜花常開,不想人離散。
卻不知再回首時,已是滄海桑田。
5
景和七年。
太後一道懿旨,隨父駐守邊疆的大哥奉命回京,進宮教我們習武。
太後說,我大周的女兒,不該隻學繡花針,更要手握紅纓槍。
「你大哥沈雲舟,是個怎樣的人物?」
穿著緋紅春衫的姜芙放下手中的畫筆,滿臉八卦地湊過來。
我大哥?那當然是世間最好的兒郎。
「他十歲上戰場,十三歲斬敵首。去年春日,又以三千精兵,勝了北羌近萬人的大軍……」
我掰著手指頭,一件件地數。
溫昭託著下巴,一句句地聽。
唯有姜芙,不耐煩癟癟嘴:
「宮裡又不是沒有武師,為何非要你大哥進宮呢?」
一句話,我們都沉默了。
我作為沈家的幼女被困在宮裡,也就罷了。
大哥這樣的好兒郎,應該隨父守邊疆……
可到底,他還是來了。
大哥拍拍我的頭,笑得澀然。
他說,為七年不曾相見的小妹,也為他相伴長大的兄弟溫聿。
太後有意讓女子學武,可我們已經十四歲了。
況且,京城世家女多是嬌生慣養,有幾個對舞槍弄棒感興趣呢?
曾經嘰嘰喳喳、吵得雲雀也頭疼的尚學宮,最終隻剩下我們三個女孩。
溫昭是皇室的公主,生來就在皇宮,她無處可去。
我是忠勇侯的幼女,從小養在宮裡,根本出不去。
姜芙是姜相嫡女,來去自如,可她不願出這皇宮。
長槍耍起來很累,十四歲的姜芙學了幾招,就開始哭爹喊娘。
這些年,她最喜作畫,索性坐在杏枝探頭的窗下,一筆筆地將日子入畫。
她筆下的我,一襲紅衣,墨發高束,搶來大哥的紅纓槍就跑,笑得熱烈張揚。
她筆下的大哥,身姿挺拔,鐵骨錚錚,站在一旁看我們鬧,像極了高山上常年不敗的孤松。
她筆下的溫昭,乖巧恬靜,也靈動如小鹿,總愛提著裙擺踩在大哥的影子裡,眉眼是藏不住的歡喜。
春去秋來,姜芙畫了又畫。
畫得最多的,還是與大哥一起練槍的皇帝溫聿。
作為先帝的嫡長子,溫聿自小被當作儲君培養,氣質斐然。
或許從小到大都見這張臉,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好看之處。
可姜芙最願意將他入畫。
隻因那年溫聿路過宮苑,幫她撿回了掛在樹上的風箏。
少女開口閉口,再不是「我爹我爹」,滿心掛念的,成了她那氣質清朗、面如冠玉的「皇帝哥哥」。
她畫花影錯落的宮苑中,十七歲的帝王衣衫華貴,眉眼溫潤。
她畫杏花飄香的春日裡,手持長槍的溫聿如清朗玉石,整個人熠熠生輝。
對,該是這樣的。
少女懷春,她眼裡的意中人,該是這樣的。
登基七年,從未真正廝殺於戰場的溫聿,該是這樣的。
放下畫,我順著姜芙的視線望去,卻覺得背脊寒涼。
宮苑中,正與大哥比武的溫聿,一把長槍已經舞得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