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我沒有正面回答這一問題,隻說:「三娘以為,兄長糊塗,父親亦糊塗。阿姊出入禁中,得寵於聖人,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哦?那三娘以為何?」
「三娘以為,夏家應上下一心,克己復禮,襄助姑母問鼎天下之業。」
姑母笑了,眉目瞬間舒展開來,伸手摸了摸我的發頂:「姑母不喜得此圖志,姑母喜得吾家寶駒也。」
當是時,我二位兄長仍在獄中,父親曾來求過姑母一次,臉色灰敗而歸,隻聽聞大理寺卿秉公執法,把哥哥們賣官鬻爵、貪贓枉法的事情也都審了出來,眼見著十分不好。
姑母這般試探,我若一個應對失策,夏家,就是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所幸我這一番回答雖然亦是貽害無窮,但在明面上,起碼姑母是滿意了的。
後大理寺卿崔啟便查出我二位兄長是失職瀆職之罪,沒有蓄意謀害皇後,加之賣官鬻爵等等罪名,判了個流放瓊州。
父親也被查出不少過失,流放黔州。
倒是裴曜,轉了文職,進了兵部,再不用與我分離兩地。
後新羅不顧大唐襄助之恩,公然出兵攻打熊津、平壤,陛下震怒,有意徵討,姑母便拿出了我當初送她的新羅圖志,當庭傳閱。
禮部郭侍郎怒斥圖中新羅女子打扮有傷風化,姑母淡淡答道:「此即新羅也,蠻荒貧瘠之地,物產不豐,民智不開,何至於動用大軍?且連年徵戰,百姓疲勞,不如固守遼東,保我中原膏腴之土。」
郭侍郎無奈嘆息,朝中大臣不外如是。
有將領有意請戰,但見勇冠三軍且徵戰高句麗立下赫赫戰功的裴曜巋然不動,最終聲音寥寥,不了了之。
那是聖人在姑母面前的第不知多少次妥協,又或者他不是在對姑母妥協,隻是在對百姓妥協,對現實妥協。
又二年,聖人身體每況愈下,於冬宮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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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登鼎帝位,改元易幟,血洗朝廷。
我心疲憊,最終與裴曜商定,急流勇退,閑雲野鶴,度此餘生。
(廿六)
裴曜壽終正寢時七十三歲,兒孫繞膝。他一去,我便跟著駕鶴東遊了。
閻羅殿裡,我卻是青春年少的模樣。
大約人死以後,都是如此罷。
我倒想再見見裴曜少時的容顏,隻是他比我先至,隻怕此時已經投胎去也,且不知下一世還能否再續此生緣分。
判官卻道:「夏曉珠,歿年十五,一生清白,執念已消,應走人道重入輪回,可有異議?」
我愣住了。
「判官大人,您是不是弄錯了?我壽終時年七十一。」
我年少時雖做過一噩夢,夢見自己被一杯鴆酒送上了西天,可那是夢啊。
判官卻淡淡道:「此皆夢幻。你歿年十五,死於鴆毒,怨氣深重,還因陪葬豐厚遭遇盜墓,曝屍荒野。幸得左武衛將軍裴曜斂骨,入土為安,卻身化厲鬼,糾纏於他。他以鬼為妻,折損陽氣;你亦受他身上血煞侵蝕,魂體漸薄。後國公府為他延請術士,欲將你除去,他卻自甘折壽二十年,以此為代價為你編織了一場夢幻,好讓你在幻夢中度過圓滿一生,以消去執念,重入輪回。如今你已在幻夢中壽終正寢,再無執念,可入輪回,但幻夢終究是幻夢,你依舊是那個早夭的亡魂。」
早夭而死不是幻夢,兒孫繞膝才是幻夢?
我不信,隻顧搖頭,眼前卻閃過了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畫面。
兩軍陣前,劍雨如飛蝗,一女鬼三兩下替年輕將軍撥開了射向他的羽箭,又美滋滋跑到他面前邀功:「裴七裴七,我厲不厲害。」
堅城久攻不克,女鬼附身敵軍開了城門,又在年輕將軍入城之時故意飄在半空中,被他長槍穿身而過,浮誇地演了一場「啊我死了」
,又屁顛屁顛摟著他的頸子,飄飄蕩蕩地自誇:「剛剛我演得是不是特別像。」
城中城外都是斷肢殘體堆成的血海屍山,女鬼卻早死過一回,對此熟視無睹,沒心沒肺地拉著年輕將軍,照樣蹦蹦跳跳。
年輕將軍在營帳中借著如豆燈光看兵書,女鬼卻哧溜一聲鉆入他懷,指尖撓他臉頰:「裴七裴七,我幫你這麼多次,你能不能也幫我一次?」
年輕將軍頭也不抬,鼻孔出氣:「何事?」
女鬼囁嚅道:「在人世的記憶,我已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自己有一心上人,叫崔九郎。你能不能帶我去找他?」
年輕將軍翻書的姿勢猛然頓住,沉吟了好久,才說:「回京以後吧。」
女鬼歡天喜地而去。
京城裡,崔家門庭若市,披紅掛彩,新郎官崔九郎面如冠玉,意氣風發。
女鬼看見他這副樣子,如遭雷擊,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道:「九郎,是我。」
崔九看不見她,隻笑著舉杯祝酒,笑著回了洞房。
女鬼哭,喊,不住哀求。
但崔九聽不見的。
便是聽見了,又怎樣呢。
那天以後女鬼的身子忽然邊虛了許多,渾渾噩噩,本不靈光的腦子更加糊塗了,時不時就管年輕將軍叫「九郎」。
「九郎,這是你最喜歡的桂花燒,我親手釀的,你嘗嘗。」
她端著一碗燒刀子,非往年輕將軍手裡送,眼裡的嬌羞嫵媚,卻是他沒見過的。
「九郎,你說我穿紅色最是嬌艷,我穿上了,你可歡喜。」
她幻化出一身紅裙,身子卻越發透明,飄搖蹁躚,似要隨風而去。
「九郎,你答應了要給我買東市的油酥胡餅,又騙我。你總是騙我,你個大騙子。」
她嘟嘴佯怒,一雙手卻死死勾著他的袖子。
他陪她演了許久,終於受夠了,逮著她問:「九郎想現在要了你,你可願意。」
她隻罵了他一聲討厭,便去解裙衫。
他愣住了。
他不承想,女鬼竟願為「九郎」行事至此。
那一晚他們當真越了界。
神魂顛倒間,女鬼迷迷糊糊地念叨著:「九郎,九郎。」
他僵了一瞬,卻隻變本加厲,讓女鬼連連求饒。
血氣方剛的將軍,不知疲倦的女鬼,他們糾纏,共舞,互相撫慰,互相折磨。
他本恨這女鬼瘋魔,最終卻淪落到與她一起瘋魔。
連日荒淫,讓年輕將軍面色青白,家人皆知他有恙,請了術士做法。
他看著笑嘻嘻的女鬼,疲憊不堪:「她既然想她的九郎,就放她回去追九郎吧。」
術士說:「回不去的,無非幻夢耳。」
「那便送她一場幻夢吧,幻夢裡,有完滿一生。」
女鬼以為他們要將她超度,灰飛煙滅,抵死反抗,死死抓著他的衣擺求他:「裴七,不要,我再也不想見崔九了,我隻陪著你,好不好?」
可年輕將軍不信。他一邊抱著她安慰,一邊暗中示意術士施法,撫著她的發絲,輕聲說:「珠珠兒,乖,隻是一夢而已,不痛的。」
他隻是沒想到,女鬼對崔九的愛意,早已在身為孤魂野鬼的日子消磨殆盡,她隻是三魂七魄已散,隻記得生前心上人的那個名字而已。
他隻是不敢相信,女鬼曉珠在重新擁有人的心智以後,第一件事就是主動與崔九割席,冥冥之中被指引著一般,拼盡全力向他靠近,隻想和他共度一生。
我想起我們洞房時,他一整夜不曾回來,非要與國公爺討論軍情到天明。
我想起他一次次地拒絕我,明明心動,卻能死死忍住,不肯越雷池半步。
想起他一再確認我已將崔九放下,才終於肯與我圓房。
他……隻是不想再聽我在床上叫他「九郎」吧。
我呆怔了好久,才想起來問判官:「裴曜,如今可尚在人世?我能不能等他來了,再一起去投胎?」
判官搖頭:「地府自有法度,不容攪亂,不過你不用急,他也快要下來了。」
我以為折壽二十年,是八十歲的壽終正寢,變作六十歲壽終正寢,卻不想,是將軍百戰身名裂。
我抵死哭號,扒著奈何橋的橋墩子不肯上前,死活想看裴曜最後一眼,卻被鬼差硬按著押到了孟婆的湯鍋前。
孟婆湯灌進嘴之前,我問鬼差,來世,我還能見到他嗎?
鬼差說,有緣自會相見。
(廿七)
「夏曉珠!滾起來滾起來滾起來!今年新生裡面有個超帥的混血兒,已經萬人血書跪求他原地出道了,快點起來晚了搶不到位置了!」
「是吃雞農藥不好玩還是紙片人不夠甜,二次元帥哥千千萬,夠我嗑了,你去吧。」
「行,別怪姐妹不帶你,你自己留在宿舍長蘑菇吧,姐走了!」
室友走後,我翻了個身,又睡了一上午,在餓醒之後決定到學校周邊小吃街來個brunch。
結果我明明好端端走在學校的林陰路上,卻被身邊一陣尖叫嚇得睡意全無。
我以為又是哪個劇組來取景,也不知道激動的是哪個愛豆的粉絲,默默裹緊了我的小外套,悶頭前行,打算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結果剛走出幾步,就撞上了一面硬邦邦的人墻。
我抬起頭,看見樹葉間漏下的細碎陽光碎金一樣灑在了一張鬼斧神工的臉上,微風浮動起少年額前的劉海,長睫毛掩映下那雙藍色眸子仿佛裝著整片銀河。
花瓣一樣形狀完美的淡粉色嘴唇張合了一下,淡淡吐出了一句話:「學姐,好久不見。」
當真是……好久不見。
往事千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