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在這一瞬間,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睜開了眼,眼前果然不再有什麼山洞、什麼裴曜,隻有姑母和聖人,正滿臉關切地看著自己。
低頭一看,床榻上鋪著明黃錦褥。
這是……御榻?
我呆在了當場,一時不知做何感想。
更要命的是,聖人此刻親自拉著我的手,關切問我:「三娘,可有何不適?」
說話間,他的拇指,正在我手背上輕輕摩挲。
(十)
我驚了一跳,一把抽回了手,忙不迭起身跪下,一頭磕在了御榻上:「臣婦御前失儀,請陛下、娘娘降罪!」
姑母還未開口,聖人便安慰我道:「三娘何罪之有?悲傷過度而已。傳太醫,為三娘診脈!」
我抬起了頭,忙說:「三娘無恙……」
「無恙,就請個平安脈。」
聖人溫和而強勢,不容我拒絕,我便點頭應下,隻是一看自己身下的明黃褥榻,就覺如坐針氈。
我四處觀察了一圈,發現除了聖人、姑母,便隻有幾個太監、宮女值守,國公府一幹人等,都不見蹤跡。
察覺到我的疑慮,聖人道:「三娘安心養病,其他人亦是悲傷疲憊,早已歸家。」
我點頭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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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為我診了脈,說我除了憂思過重並無大礙。
姑母嘆了一聲,說:「生死有命,三娘看開一些。」
我卻搖了搖頭:「三娘覺得,裴曜還在人世。」
姑母挑眉:「哦?」
我低頭道:「三娘方才在混沌之間,似乎魂魄離體,到了七郎身邊,見七郎身處一山洞之中,昏迷不醒。」
聖人滿臉憐憫:「三娘這是夢魘了,七郎遭了海難,怎會在山洞中?夢都是反的,快好好休息吧,莫要胡思亂想。」
我卻堅持:「七郎身處海邊山洞,洞中有火,火上有魚。」
聖人和娘娘面面相覷,都吃不準我這是編的還是真的。
我又一個頭磕在了御榻上:「求聖人開恩,允我到高麗前線尋找七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夢中情形歷歷在目,臣婦相信,到了彼處,自己定能將他尋到!」
姑母翻了我一眼:「胡鬧。高麗路遠,戰場兇險,豈能玩笑?」
我說:「三娘記得那山洞的形貌,若到了那附近,定能認出。」
聖人倒是來了幾分興趣:「朕聽聞三娘擅畫,畫技猶在崔家九郎之上。三娘可否將那情景畫將出來?」
我點了點頭:「喏。」
聖人見我如此自信,興趣更濃,著太監取來筆墨紙硯,讓我作畫。
我在畫紙面前輕闔雙目,竭力回憶夢中情形,一睜眼,便已構思好了如何取景。
淡墨勾線,濕筆鋪陳,幹筆皴出紋理,我筆不停歇,很快繪出了驚濤拍岸、亂石穿空、白沙瀉地之景。
聖人見我落筆幹練,本頗有贊嘆之意,待我停筆,表情卻漸漸嚴肅,吩咐太監:「傳蘇將軍覲見。」
蘇將軍徵高麗有功,上上個月方班師回朝。
老將軍一看我這畫,十分驚訝:「陛下,此畫從何而來?」
聖人面目沉著:「將軍所見,所繪為何?」
蘇將軍輕撫畫紙,發現墨色未幹,臉色突變:「此高麗平安北道海景,此地所去平壤不過數十裡,微臣曾行軍路過此地,一看便覺眼熟。此畫究竟為何人所繪?非親眼所見,實難作此畫也,隨臣出徵的軍中之人,絕無人有此畫技!」
聖人、姑母的表情都凝重了起來。
聖人讓太監搬出地圖,在上面找到了我所繪的海景所處位置,喃喃道:「裴卿遭遇海難之地,距此地,亦不過十裡之遙……」
我聞聽此言,急急跪地叩首:「求聖人開恩,允我前去!」
姑母在一旁輕嘆:「長安距此地萬裡,便是陛下允你去,你又能作何?七郎若是當真還在人世,自會回朝與你團聚。」
「蘇將軍,」聖人忽然問道,「從未到過高麗作戰的將領,若是每到一地之前,都能見到這般的地圖圖注,對戰事有幾分助益?」
蘇將軍虎目放光:「定當如虎添翼!」
姑母一驚,抬頭看聖人,四目相對間,兩人都明白了些什麼。
蘇將軍走後,陛下掏出一塊玉牌遞給了我:「夏三娘聽旨。」
我忙伸出雙手:「三娘接旨!」
「朕命你為高麗採風使,秘密出行,每到一處,便將山川風貌詳繪成圖,再加以注解,若與左武衛將軍裴曜取得聯系,則命他全權配合於你。你此行所得圖錄為軍機絕密,寧毀,不可落於敵軍之手。」
我接過令牌,重重頓首:「臣婦接旨!」
「朕會安排內衛護送你即日啟程,所需一應物品,你找李林海安排便是。此事連成國公府之人亦不可告知,對外……對外便說你留在宮中陪伴姑母。」
這……
在世人眼中,我留宿宮中一夜已經清白不保,若是「陪伴姑母」數月之久……
裴曜在世人眼中,當真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算了吧,若作此安排,朝中又要有人聒噪了。還是說她為七郎祈福、閉門禮佛吧。」
聖人轉頭去看姑母,卻見姑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最終點了點頭:「還是皇後想得周到。」
我長長松了一口氣。
出殿門的時候我又碰見了滎陽公主,躬身行禮,她隻作不見,倒問邊上人:「父皇近日,又相中了什麼新玩意兒?」
大太監李林海勸她:「聖人、娘娘都在殿中,公主慎言。」
公主馬鞭一甩,直接將我裙擺抽掉了一塊,然後翻了個白眼,扭身便走了。
我自不會同她計較,隻從左眼臺門輕車簡從而出。
結果回到家中,我才發現,我帶到宮中那塊手帕,不知何時,竟已不見蹤影。
莫不是落在了御榻上?
一念及此,我便渾身冷汗直冒。
聖人在夢中曾納我入宮,而今看來,依舊有此念。
手帕會不會是他取走的?他應該不至於下作至此吧?
懷著滿心忐忑過了幾日,我沒聽到任何消息,勉強把心放回了肚子裡。
又過了幾日,我終於在內衛的幫助下翻墻而出,隻留下一個宮女扮作「裴七娘子」,整日替我念佛。
我們一行人化裝作販賣筆墨紙硯的行腳商人,走陸路直取平壤。
我在這一路上繪了許多山水風景的圖樣,也設想過很多次和裴曜的重逢。
可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我們的重逢,會如此荒唐,狼狽,猝不及防。
(十一)
我們出發時是九月中,待過了鴨綠江,已經是十月末,北風呼嘯,天色沉沉如鐵。
路狹,馬車極是顛簸,我便自騎了馬,裹上厚厚裘衣,男裝行走。
高麗山中匪患橫行,侍衛們或明或暗一直護衛我兩旁,遇見過幾波盜匪,都悉數打發了。我在事後都認真描繪了盜匪藏身之地,加好注腳,準備編入冊中。
行至安州,臨近平壤,我見此地較為開闊,正準備安排眾人停下腳步稍做休整,不遠處忽然有幾騎疾馳而來,我還未看清這些人的打扮,侍衛們的陣型已經被沖垮,下一瞬間我身子一輕,已經被人擄至馬上,大頭朝下,隻看得這人一隻穿靴的腳踩著馬鞍。
此人一擊得手,興奮地發出一聲唿哨,身子一斜,幾乎離鞍,就在我以為他要整個大頭朝下栽下馬的時候,他在馬身上取了一隻雞冠壺,又坐回了馬鞍上,仰頭大口喝酒,然後隨手塞上塞子,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互換了兩句同伴,然後將酒壺拋了過去。
就在他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我們身下的駿馬腳步絲毫未停,還是以驚人的速度疾馳向前,我被馬肩顛簸得隻欲作嘔,卻在轉過頭看見馬背上的騎手面容的瞬間傻在了當場,連嘔吐都忘了。
此人一身裘衣,頭發編成無數長辮垂於身後,完全是突厥人打扮,然那白面藍眸、精致五官,卻不是裴曜是誰?
見他們一伙來的另外幾個人與內衛交戰,他回過頭,用蹩腳的漢語喊道:「得手了,還不走?願賭服輸!」
另外幾個人怒道:「狗突厥,盡會搶風頭!」
我這才注意到他們服飾很像漢人,隻頭上冠帽左右插著兩根鳥羽,據我所得消息,應該是高麗貴族。
裴曜哈哈大笑,罵了一句棒槌,策馬疾奔,一騎當先。
內衛驅馬來追,但因為胯下馬兒遠不及裴曜的突厥寶馬神駿,直被他越甩越遠。
幾人馳入了一處營帳,帳外有重兵把守,可見身份確實非同小可。
一入營區,疑似裴曜的男子便緩了馬速,在一座帳篷面前停了馬,翻身而下,而後一把將我抱了下來,緊緊摟著我的腰,沖後來的同伴炫耀:「小妞歸我,爾等還是回家抱老婆去吧!」
當先的高麗人滿臉不服,哼了一聲:「此人真是女扮男裝?萬一是個小郎君……」
後面一個滿臉猥瑣:「男女還不一樣享受。賀延,你要豬油不要?」
裴曜呸了一聲,一把打掉我的帽子,手插進我厚厚黑絲,向後一捋,露出我面頰,又捏起我的下巴,摩挲了兩下,轉過頭似笑非笑看著幾人:「這般水靈的小娘子,爾等看不出?豬油留著你二人玩吧,爺不奉陪了。」
然後猛然將我抱起,一掀帳簾,鉆了進去。
我甚至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就被他扔到了一張羊皮褥榻上,傾身壓了下來。
我被驚了一跳,心急速跳著,滿腦子都在想,這人難道隻是和裴曜相貌相似,其實並非裴曜,而是個陌生的突厥男人?可我聽他聲音都與裴曜相同,世間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他俯身下來,我嚇得啊一聲大叫,偏過頭去,他卻在我耳畔悄聲問了一句:「三娘,是你嗎?」
我的腦子轟然炸開,瞪圓了眼睛,好半晌,才轉過去看他,同時點了點頭。
外面忽然傳來了幾個高麗人的怒罵:「賀延,你這狗才,行不行?不行將小娘子送出來,自有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