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邊的動靜終究是驚動了父親。
他進我院中,見我持劍與兄長們對峙,大吃一驚:「三娘因何作此態?」
我將劍一收,紅了眼圈:「阿耶,他們辱我,還罵我未婚夫婿是突厥馬奴!」
我這父親雖然糊塗,且一直以來對姑母陽奉陰違,但畢竟年長,比這兩個糊塗哥哥曉事,又是各打五十大板,將他們攆走,轉頭訓斥了我幾句,如他一貫處事一般和稀泥。
我回了房中,枯坐榻上,回憶起夢中種種。
姑母殺我,我恨嗎?
說是恨,不如說是怕。
她能入主中宮,從來不缺雷霆手段,一旦對娘家失望透頂,自會降下雷霆萬鈞。
我並無向她復仇之心,倒覺得應該抱好她這株大樹,在這風起雲湧、高門眨眼傾覆的長安城裡,為自己,為夏家,多爭取一絲生機。
我知這院中有姑母的人,隻希望我這一番作態,能順利傳入她耳中吧。
(四)
我成親那日,崔九亦受邀前來,幫新郎破門的時候,很是作了幾首膾炙人口的佳作,攔門的小娘子們被他風採所攝,沒攔幾下子就開了門。
兄弟們不服,提棒攔路,新郎裴曜獨身上前,七八條哨棒被他卷作一堆,振臂一壓,就都奪在了手中,弟兄們一看,眨眼已丟光了兵器,便哇呀呀叫著撲上去,卻被裴七隨手盤撥,陀螺一般打著轉撲到了一處,一時間,滿園都是小娘子們的驚呼聲、眾人的喝彩聲。
早聽說這個裴七久居塞外,弓馬嫻熟、膂力驚人,如今看這陣勢,倒也當真不俗。
前頭探路的姐妹們回來與我咬耳朵,說這裴七果真是個熊一樣的壯漢,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砂缽大的拳頭一拳一個,能把在座諸位都打得粉碎;一雙藍眼珠,越看越嚇人。
姐妹們聚眾調笑,嘆我一朵鮮花要插在牛糞上,洞房花燭夜一隻野牛壓牡丹,不知我可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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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將這裴七當做了救命稻草,早做了最壞準備。
野牛又如何?好過道貌岸然的崔九郎,更好過入宮的一杯鴆酒。
新郎來了,我以扇遮面,被父親背著,送上了花轎,隻隱約見到有個人影,遠沒有姐妹們說的那般塊頭巨大,容貌卻沒有看清。
待我下了花轎,要被新郎背進成國公府的時候,眼看著面前烏發藍眸的絕美少年,我愣住了。
這誰?說好的青面獠牙大黑熊呢?
此人輪廓剛毅,五官卻極盡精致,可稱秾麗,卻因那一身殺伐之氣而絲毫不見女氣,一雙藍眸浩瀚如海,一身紅衣華麗至極,仍壓不住他無邊容色。
我被驚得忘了呼吸,硬是忘了搭上他遞來的手。
他見我呆怔,微垂眼睫,伸出來的手已經收了回去,倏然轉過身,後背對著我,半蹲了身體。
我剛剛趴上去,還沒穩當,他已經站起了身,我恐懼之中猛然抱住了他脖頸,他的腳步頓了頓,而後又如常走了出去。
入門跨火盆的時候,我欲伸手拉他,卻見他腳步飛快,頭也不回地大步前行。
他身量高我半頭,一雙長腿虎虎生風,我有心去追他,也扯著衣裙急急邁步,結果我這一快,後面扯著裙擺的秋影一步沒跟上,那後擺脫了手,眼看著就要落入火盆中。
秋影驚呼一聲,裴七卻猛然回過了頭,雙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架住我兩腋,雙臂一提,將我託舉著「飛」出了兩步。
我回頭去看裙擺,隻見它翻滾出了一道旖旎的浪,在明黃火焰上飄搖而過,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緩緩落在了紅毯之上。
賓客們山呼海嘯地喝著彩,我卻覺得世界很靜,喧囂很遠。
我甫一落地,猶自心跳不停,他已經被燙到似的急急松開了雙手,搓了搓指尖,轉頭欲繼續疾行,回眸見我託著長長裙擺在後面追趕,終於察覺到了不妥,抿了抿唇,繃緊了好看的下頜線,步伐終是慢了下去。
我抓住機會趕忙跟上。
跨馬鞍的時候他正欲踏步,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瞄了瞄我,猶豫著遞出了一條手臂。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隻覺手中肌肉緊實有力,與我平素來往的男子格外不同,離得近了,更聞得到他身上烈酒與檀香都蓋不住的……淡淡麝香。
我呼吸一窒,強撐著軟掉的腿兒邁過了馬鞍,腳下稀裡糊塗又被裙子絆了一跤,緊接著便跌入了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中。
我一抬頭,隻見裴曜那高挺的下巴近在咫尺,我鼻尖再向前一點,便要觸到他喉結。
結果下一瞬間,他大力將我扶正,留下一句「走路小心」,便又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前去了。
我嘆了口氣。
我這夫君,固然俊美非凡,對我,卻也沒有什麼好感吧。
也是,我都知道不願意為姑母計,以婚姻拉攏裴家,人家裴家被我施施然拉上賊船,心中又怎會毫無不平。
直到拜了舅姑、在帳中坐床時,我的心還是不能平靜,眼前滿是裴曜那雙海一樣廣闊的藍眼睛,手上揮之不去都是那綢衣之下他手臂的堅實觸感,鼻端似乎縈繞著他濃烈的氣息……
青面獠牙的大漢?
呸,這幫小蹄子。
我正自出神,咬著唇忍笑,那邊秋影卻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急急地稟報道:「娘子,出事了,成國公親自拆開了崔九郎送來的一幅畫作,可……可是……」
我聞言已覺不妙,強自鎮定,問道:「可是什麼?」
「可是,那上面,除了他崔九郎的大名,還……還署著娘子的名字……」
(五)
我方才還滾燙的臉,轉瞬就已徹底失了溫度。
我癡戀過崔九,滿城皆知,想必成國公府的諸位也都清楚,隻是我這婚事是陛下親賜、皇後做媒,我之臉面即為皇後之臉面,他們總會顧念這份臉面,隻做不知。
可崔九如今堂而皇之將這一切擺到了臺上,將我閨名與他名姓並排署上畫紙,無異於直接撕下我一張臉皮。
「崔九怎麼說?」
「他說……他說他送來的幾幅畫作,其色皆為娘子手調,他不敢居功,特送來此,作為賀儀。」
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女並肩作畫的往事已是不足為外人道,一貴族女子甘願為人調色研磨作奴婢事,更是讓人顏面無光。然此蠢事皆我從前所作,我可否認,但誰人不知真相幾何。
我新婚當日便送來如此「大禮」,這個崔九,好毒的心思。
可他如此作為,究竟是何意?
是了。
當初陛下力排眾議立姑母為後,他崔家,不就是個「眾議」之一嘛。
如今姑母登頂後位,他們怕她事後清算,自然怕我們夏家坐大。
從前我滿眼都是崔九,眼裡除了小兒女之情別無他物,他定覺得我很傻很好騙吧。
殊不知這世上的癡兒,一旦放下了執念不再自欺欺人,不告而奔的腦子,便自會回歸原位呢。
我霍然起身,破門而出。
成國公身邊小廝此刻正舉著一幅青綠山水,幾位朝廷重臣聚在一邊議論此畫,嘴上說的都是筆鋒、設色,眼裡卻難掩揶揄之意。
成國公臉色鐵青,強自撐著。裴七垂眸不語,明明是婚禮主角,卻頗有幾分置身事外之態,崔九則唇上帶笑,好不挑釁。
我上前兩步,在眾人注意到我之後開了口:
「崔九郎大作果真名不虛傳,三娘以微末之功,忝列姓名,實有愧也,不敢當此盛情。」
崔九笑得儒雅溫文:「功不分大小,若無三娘,絕無此畫,這還是三娘親自提點崔某的道理。」
我輕嘆一聲:「郎君崖岸高峻,三娘難以望其項背,但終不敢妄自居功,不若為此畫添上幾筆,以圖名副其實,可好?」
崔九眉頭迅速一皺,雙眸微瞇,深深看著我,似是在思考我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一旁觀畫的禮部侍郎郭優之卻猛然將畫作舉到了一旁:「九郎此作鐘靈毓秀,已有大家之風,你想妄自塗改,可是要毀了此畫?」
我微微蹙起了眉,楚楚地望著崔九:「崔九郎也覺得我添幾筆,是糟蹋此畫嗎?」
崔九的表情有一絲僵硬,最終卻還是一副明朗大方之態:「怎會,三娘不吝賜教,是崔某的榮幸。」
「秋影,備筆墨,另取石青、石綠、朱砂、明黃備用。」
秋影得我囑咐,去取我嫁妝裡的筆墨顏料,成國公亦輕輕頷首,示意下人備好桌案。
我親自上前從郭侍郎手裡取來畫作鋪在案上,又囑咐秋影前來幫我研墨。
然後我飽蘸濃墨,提筆揮毫,便開始大刀闊斧地修改此畫,一旁郭侍郎每看我揮下一筆,便似被割去了一塊肉,皺眉痛嘶,面不忍視。其他大人雖不及他形容誇張,均也滿臉惋惜之色,似乎料定了我隻是想毀掉此畫,以全清名。
吏部尚書宇文碩還在一旁規勸郭侍郎:「成國公府大喜之日,公何作此態?一幅畫而已,豈能有娘子名節重要?」
郭侍郎拂袖而走,不接他此言。
我雖將這些議論盡收耳中,卻不在意,隻繼續揮毫,此時我已蘸調好了顏色,開始往畫上添彩。
墨跡幹了幾分,不至於因豎起而使顏料流得到處都是,我便將畫幅輕輕舉了起來。
秋影幫我把畫卷展開,兩人各持一段展露人前,卻聽得一陣倒抽冷氣之聲。
崔九臉色青白,艱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果真……畫龍點睛,三娘子之才,崔某遠不及也,實在慚愧。」
一旁角落裡背過身去的郭侍郎聞聽此言,怒而回頭,正要開罵崔九沒骨氣,餘光瞟到畫幅,卻是一愣,急急撥開人群擠上前來,從頭到尾細細看過,忽然撫掌大笑:「哈哈哈哈,是郭某小人之心了,娘子大家之才,郭某不及也!不過寥寥幾筆濃墨,盡斬匠氣;流光幻彩,直教日出東方,光輝曜目,疲弊之色一掃而空!好!好!好!」
他倒戈實在太快,幾乎閃斷了眾人的腰,剛還勸他不要怪罪於我的宇文大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著崔九聽到「匠氣」
二字後青中泛綠的臉色,輕咳了兩聲,將他往後拉了拉。
也有人說我用色太濃、筆觸太闊,失了畫中枯寂禪味的魏晉遺風,郭侍郎當即跺腳:「我朝之人,自當作我朝之畫,萬國來朝之盛面前,談玄枯禪有何可稱道之處?」
宇文大人眼看他這沒把門的大嘴要兜出「爾等可是懷念前朝」的虎狼之言,趕忙上前拉住了他袍袖:「此畫之美無需爭執,娘子之才人所共見。今諸公觀新婚夫婦禮成之美,又見新婦大才福耀家門,實幸事也,不若各留墨寶以祝盛事,如何?成國公,您意下如何?」
戎馬一生對書畫一竅不通的成國公裴簡:「甚好,甚好。」
宇文大人和郭大人起頭,連著崔九的名字題起,與諸公一起將名字圍成了一個圈,將我的名字圍在了當中。我上前拉了拉裴曜的袍袖,說:「不若夫君也題下名字,就在我旁邊,如何?」
裴曜輕輕皺眉,我尷尬地松開了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猶豫了一下,說:「某便不獻醜了吧?」
成國公的蒲扇大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把眼一瞪。
裴曜嘆了口氣,接過了筆。
他連握筆的姿勢都不太正確,生疏到讓我直捏了一把汗,可當真下筆之時,卻自有一股氣勢,筆勢大開大合、自成一家,至剛至烈,猶如刀鋒,寧折不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