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了你,本宮便會去找更有趣的事來做。
「權勢滔天,本宮擁有過了,覆滅山河,是新的挑戰。」
「不!」
我反手握著他冰冷的手,急切地說:「我沒有放棄堅守的東西,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我說不出來。
蕭鳳儀也沒有再逼問,隻是冷著臉將我帶了回去。
23
我與蕭鳳儀的關系在一夕之間變得很微妙。
分床睡時,心中靠近彼此。
同榻而眠,反而有了隔閡。
肚子裏的孩子像是感覺到什麼,開始折騰人。
三個半月時,孕吐遲緩地找上門來。
我怕被人看出來,隻能告假,躲在公主府。
自我當官來,這麼空閑還是頭一回。
與我不同的是,那晚之後,蕭鳳儀變得忙碌起來。Ӱž
他眼中的光芒更盛,像要掙開束縛的野獸,詭異而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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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我預感,那不會是什麼好事。
忍無可忍下,我攔住了蕭鳳儀。
蕭鳳儀勾了勾唇角,笑得冷森:「原來駙馬還關心朝中大事,本宮以為,駙馬要徹底消沉下去了。」
「公主!」我蹙緊了眉。
「夫妻一場,本宮告訴你也無妨,近期朝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他笑吟吟地一件一件說給我聽。
第一件是喜事,小皇帝要大婚了,杜太傅千方百計將孫女拱上了後位。
第二件是禍事,依附壁月十數年之久的漠北,公認反叛天朝,不到十天,連克三城。
「本宮已決定親赴漠北,平定戰事,但在那之前,本宮向陛下提了個建議。」
蕭鳳儀柔聲道:「本宮出徵之夜,也是陛下大婚之夜,以天子喜事送大軍北行,陛下他……同意了。」
我莫名感到了恐慌:「你到底想做什麼?」
蕭鳳儀大笑起來,發上鳳簪幾乎騰飛。
「本宮自然是要做更有趣的事,但這事,與駙馬有什麼關系……
「顧煜衡,事到如今,你要如何阻止本宮,又要用什麼拴住本宮呢?」
他笑聲不止,上了鸞車。
我手指顫抖不止,腦中一團紛亂。
杜太師要做國丈,蕭鳳儀本不可能答應,但他答應了。
大婚夜,出徵時,這是個危險的契機,這仿佛……是血色煙花要炸開前的前兆!
我驀地捂住嘴,胃中翻江倒海似的難受。
顧不得更多,我火速去了戶部。
往日裏鬆散的戶部,此刻全是人,來來往往,繁忙不止。
見我來了,相熟的侍郎滿眼驚喜:
「顧大人,你可算是來了,身體沒事吧?
「你是不知道,自從你告假後,戶部算是倒了黴,一件件大事全壓在頭上。
「陛下大婚,長公主出徵,哪一項不要國庫開銷,正好你來了,這總賬還得你來盤點……」
我被拉著走不了,頭一陣陣地暈,胃一陣陣地酸。
感覺天旋地轉,卻無能為力。
那日後,蕭鳳儀沒有再回公主府,留宿宮中,不與任何人相見。
我以駙馬身份進宮,他卻像有意避開我一樣。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我也不再信任杜太尉。
站在宮墻下,巨大的壓力幾乎要摧垮我。
我走出皇宮時,深夜帝都,街巷空無一人。
月色將人影拉長,我停住腳步,看向街邊。
冬至那夜,便是在此處,我與蕭鳳儀互贈荷包。
不過月餘光景,物是人非,再不是當初的樣子了。
我扶著一棵枯敗的柳樹,岣嶁著脊背,壓下一陣陣反胃。
「呦,這位相公,您沒事吧?」
陌生的聲音來自身後。
我扭過頭,瞧見個粗布棉衣的老人。
一手拿著梆子一手拿銅鑼。
……是個打更人。
我搖搖頭,低聲說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老人笑呵呵說,「大晚上的,相公還是早些回家吧。」
「老人家。」我苦澀扯了扯唇角,「我……怕是無家可回了。」
「這怎麼說的?」老人驚訝。
「我與妻子起了齟齬,如今,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我輕聲說。
「哦。」老人笑了,「原來如此,相公文質彬彬,一表人才,不像是粗暴的人,想必你家夫人也是秀外慧中吧?」
秀外慧中……
我搖搖頭,苦笑。
老人輕快道:「小夫妻過日子,難免有爭執,隻要心是在一處,將誤會說開就好。
「怕隻怕,一個沒長人的嘴,一個不會說人話。
「兩隻悶葫蘆,碰到一起連個好動靜都發不出來。」
我與蕭鳳儀是兩隻悶葫蘆嗎?
我想了想,好像也從未與他交心談過,總是他心思玲瓏,將我一眼看穿。
可我們如今走到這裏地步,也不全是因為這些事。
「家國天下,社稷江山……哪裡是夫妻情愛能約束得了的……」我低聲喃喃。
老人沒聽見我說什麼,隻和善笑道:「小老兒要去打更了,相公若是信得過,不如與我走一走,散散心情。」
我確實無處可去,無事能做,無計可施。
點了點頭,我跟著老人慢慢走向街巷。
帝都坊市眾多,看似寧靜,可每路過一家,總能聽見不一樣的聲音。
有的人家竊竊談笑。
有的人家孩童夜鬧。
有的人家或許睡下了,但貍喵犬吠不絕於耳。
這些平民百姓哪裡知道,今夜這般祥和,很快會成過往雲煙。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保住這一切……」我喃喃地自言自語。
「相公說什麼呢?」老人問。
「老人家。」我看向前方,輕聲問,「你夜間打更,路無亮光,旁無同伴,不會怕嗎?」
老人笑著回答:
「起初自然是怕的,可小老兒是良善之人,良善之人雖身處黑暗,卻心中無垢、眼中有光。
「再者,你看這家家戶戶,都要聽更鼓作息,倘若小老兒不敲更,黑夜之中便沒了方寸時辰。
「至於相公說的同伴——
「小老兒於夜間敲更鑼,窺天光乍破,此事,本就無需同伴。
「雖孑身一人,但吾心甚安吶。」
老人邊說邊走,走了幾步後,回頭看我:「相公?」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頭壓得很低。
良久後,我倏地笑了一聲。
「相公,你這是——」
老人錯愕。
在笑的那一聲後,我便抑制不住了笑聲。
冬日夜風凜冽,將笑聲吹得紛紛揚揚,連我自己都聽不太清。
可我知道,我確實笑了。
就這樣笑了許久後,我抬起頭,看向空中一輪月色。
黑夜無邊無際,明月雖隻有一輪,卻明亮如昔,穩居中天。
「老人家。」我看向慈眉善目的打更人,鄭重其事地彎腰揖禮,「多謝開解。」
老人哦了一聲,笑著說:「想通了?要回家與你夫人和解了?」
「我與他……」
我眉眼彎彎,清清脆脆:「永不可能和解。」
老人瞪大了眼。
我又行了一禮,轉身朝公主府走。
老人的笑嘆隱約傳來。
片刻後,梆子聲在黑暗中響起。
「一更天,月兒圓,星兒燦,萬家燈暗,靜夜酣眠——」
24
臘月初一,大吉。
蕭鳳儀做事不走尋常路,大軍出徵不在白天,偏在夜間。
擺明瞭要與皇帝大婚打擂臺。
他是任性慣了,卻苦了朝中官員,不知道是該去觀禮慶賀,還是去送行離別。
這屬於送命題,選得不好,容易出事兒。
別人著急上火,蕭鳳儀樂得開心。
城樓之上,帷幕遮蔽,紅泥小爐咕嘟咕嘟燒著熱酒。
蕭鳳儀無骨地靠在盈枕上,大冬天的,還搖晃著那把鮮少離手的紅絨團扇。
城樓下軍士披甲,步伐整齊,成隊遠行。
我上樓時,便看見蕭鳳儀邊搖扇子邊喝酒。
他沒抬眼,卻知道我來了,隻淡聲道:「若是送行,倒也不必,本宮從不拘泥這些俗事。」
「我不是來送行的。」我站在他面前,揚聲道,「我是來與你掏心掏肺的。」
蕭鳳儀緩緩抬眸,定定看我。
「看我做什麼?」我理直氣壯,抬了抬下巴,「你雖然是公主,但你我又未和離,此刻還是夫妻,我妻子將遠行,福禍難料,我若不來,豈不是人渣一個?顧煜衡君子如竹,天下皆知,我決不能讓自己的好名聲毀在這裏。」
「還敢說自己君子如竹?」蕭鳳儀冷笑,「本宮看你那脊樑骨已斷了大半。」
「修得差不多了。」我往後仰了仰,「你看,也沒——嘶……」
我捂著肚子,多少有些緊繃。
蕭鳳儀倏地起身:「怎麼了?」
「你不是不關心我了嗎?」我看了他一眼。
蕭鳳儀蹙眉不說話。
「算了。」我大大方方道,「我是當夫君的,慣著你點也沒什麼,便不與你一般見識了。」
說完這話,我抓著他的手,按在小腹上。
四個月的身孕,因我瘦弱,僅微微突出了一點。
眼見那修長玉雕的手指縮了縮,一雙美目盯著我肚子看。
我趁機走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下。
哧波帶響兒的那種。
然後,平生第一次,看見愣住的蕭鳳儀。
各有各的好看誒。
美人就是美人,即使瘋了,那叫瘋批美人,就算傻了,也是木頭美人。Ɣż
「你……」蕭鳳儀動了動紅唇。
「三媒六聘,正經夫妻,有什麼不可以嗎?」我直白地問。
蕭鳳儀皺了皺眉:「你想靠這種伎倆,讓本宮罷手?」
「想什麼呢?」我笑了一聲,「我親你,是因為我想親你,與旁的沒關系。」
蕭鳳儀的眼神忽然戒備起來。
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想笑。
忽然理解了,為什麼他喜歡玩弄人——該說不說,這種爽感,有點意思。
「你不想讓本宮罷手?」他沉聲問。
我歪頭朝他笑:「我若不想,你此刻怕是要吐血吧?」
「顧煜衡!」
「在呢。」我乾脆摟著他的手臂,頭枕在他肩上,笑聲不止,「公主,臣的公主,臣的殿下……鳳儀,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問我的話,要怎麼阻止你,又要用什麼拴住你。
「情愛嗎?
「可你我之間的情愛與世間男女的情愛全然不同。
「世間男女,總是相互妥協,相互包容,以溫情鑄愛情。
「而我們之間,卻是極致的克制與極致的瘋魔,根本不可能做相濡以沫的夫妻。」
「所以呢?」他低眸看我。
「所以,我才想同你說實話。」
我抬眼,對他對視:「我心中有你,但此一生,你的分量也無法超越山河人間。
「顧煜衡心悅蕭鳳儀,但顧煜衡更愛江山社稷,黎民蒼生。
「願以性命報國,才學濟世,終身不悔。」
他嗤笑一聲,臂彎繃得緊:「隻憑這點,不足以令本宮罷手。」
我笑了笑,松開他的手臂。
蕭鳳儀立刻不悅瞪我。
我卻整了整衣飾,深吸一口氣,對他一拜到底:
「臣顧煜衡,指月立誓。
「隻要臣一日不死,隻要公主為禍一日,臣定要與公主作對到底!」
清朗的聲音下,我一字一句,將誓言說得擲地有聲。
蕭鳳儀終於笑了:「隻與本宮作對?」
「與公主作對,與佞臣為敵,朝堂翻湧,人心鬼蜮,就算臣隻有一人,但臣絕不再遲疑。」
蕭鳳儀的笑容一如往常,狂傲至極,看我的神態垂涎得像野豹捕食。
「好,好得很,煜衡,本宮就再信你一次。」
「這次,臣絕不讓公主失望。」
我從荷包裏拎出一條細碎銀鈴。
夜風中,銀鈴輕鳴作響。
我將銀鏈纏在他的腕上,他低頭看了看,緩聲道:
「本宮不愛欠別人,你送本宮荷包,本宮也送了你一個,如今你又送了這個,本宮也得給你個回禮。」
他摘下團扇的明珠墜子,一手持扇,一手持珠。
「公主是要臣,選一樣?」我問。
「沒錯,兩樣東西,你隻能拿一樣。」他笑。
我猶豫著伸出手。
「先不急。」他縮回胳膊,「聽本宮說完,你再選,不然本宮怕你後悔。」
他緩緩抬眼,看向城樓角上的月圓:「顧煜衡三元及第,學富五車,可讀過本朝通史?」
「自然是讀過的。」
「先帝與皇後育有三子一女,陛下是他最小的兒子,繼位時僅是四歲孩童,這是為何?」
「因為皇長子與皇次子,都不幸早亡了。」
「早亡因由?」
「皇長子十七歲那年,染了疾病,驟然去世,皇次子在十六歲那年,意外失足,落水亡故。」
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這難不倒我。
「駙馬史書讀得不錯,但本宮告訴,那是假的。」
蕭鳳儀靠近我,俯身在我耳邊輕笑:「他們,都是瘋癲發作,暴斃而死。」
我心口猛地一跳,驚愕看向他:「你說,瘋——」
「瘋,癲。」蕭鳳儀無比瑰麗的紅唇含著一抹柔笑:「不隻他們,先帝的皇後,他們的母後也是瘋癲而死呢。」
我一雙眼瞳,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