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我靜待著。
忽然鐵鏈響了一下,我轉過頭去,視線撞在蕭行的眼中。
我和他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凝視著對方。
他的目光告訴我,他知道我稍後會行動,那年老的獄卒性善,待他同伴睡去,我便會喚他進來。
這時,蕭行敲了木欄。
「吃飯!」他道。
獄卒正瞌睡,忽地驚醒,連忙將自己的夜宵讓給蕭行。
「喂!」他又道,卻一直盯著我。
獄卒手忙腳亂給他喂飯,蕭行掃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滾開。」
「是,是!」獄卒懂了,哀求地看向我。
我同意了。
依舊端著飯勺,我望著蕭行,「將軍不尋死了?」
蕭行吃了勺裡的飯,揚眉問我:「你覺得你能走得了?」
我搖頭。
「但總要試試。」
就是因為勝算微小,所以我才來求他,可他不願意,我隻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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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命試?」
「拿命試。」
我們沉默對視著。
「怎麼不求我了?」他聲音低沉,像砂礫摩挲過我的耳畔,還透著一絲戲謔。
他在等我求他?
為什麼?
美人計不能打動他,但我確實已身無長物。如今的雲府,大廈傾塌,更沒有什麼可允諾他的。
我的心思飛快轉著,心頭一橫,握住了他的手。
「求將軍。」我柔聲道。
我要出去,隻要人活著,就有萬千的可能。
我姐妹兄弟,我的族人性命……隻要蕭行願意,我們就都有活路。
我猜不到他為什麼改變主意,但他無疑是我能抓住的,最強勁的稻草。
隻要他願意,我不惜一切。
他視線凌厲,落在我的臉上,一層層剝開了什麼。
我握緊了他的手。
「想好了?」他問我。
「想好了!」我回他。
「不悔?」
「無悔!」
他掃開碗,反握我的手,就在這時,他身後墻上的鐵扣,嘩啦一下連根拔起,塵灰飛舞。
我錯愕地看著他。
他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
琵琶骨上的鎖鏈,於他而言,不是累贅,反而成了他的武器。
所到之處飛沙走石,摧枯拉朽!
深夜京城的街道上,黑衣人影跳動,他們擁護著蕭行,像暗夜蟄伏許久的餓狼。
森森獠牙,咬斷守城士兵的脖子,滾燙的血濺灑了一地。
蕭行摟著我縱身上馬,策馬而弛。
二月的夜風依舊寒意深重,但我卻覺得溫暖,這是屬於我的風,活著的風。
我聽到城墻上呼喝四起,有人喊道:「雲大小姐拐走了蕭將軍,快上奏!」
我一怔。
蕭行卻笑了。
「怎的是我拐你?」我皺眉。
「我本欲死,你進牢五日,我便越獄,說你拐走我,你不冤。」蕭行淺笑道。
「難道將軍不是早就想越獄,卻苦於師出無名?」
正好我來了,他就有了被美人迷惑,亂了心智的借口。
我不信蕭行會因美人計。
他興致不錯,「隨你怎麼想。」
我抿唇道:「那我就這麼想了。」
蕭行笑得很開懷,他的手摟在我的腰上,「你高興就行!」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緊張地盯著路面,夜色深重,很怕他一個不慎連人帶馬摔在溝裡。
他卻很輕松,一路疾行人和馬都沉著穩健。
「再堅持一個時辰,便可落腳休息。」他以為我慌,出聲寬慰我,「莫怕,我在。」
「我不怕。」我道。
「是嗎?」他偏過頭,氣息掃過我的耳畔,「可憐我的手都快被掐斷了。」
我忙松手,窘迫得面頰滾燙。
5
我娘她們,由蕭行不同的下屬帶著,分開行路。
等到漠北再匯合。
短短兩個時辰,蕭行的勢力已震懾住我。
此刻我們落腳在驛站,驛丞恭敬待他,仿佛蕭行隻是辦差路過。
「將軍為何甘願被囚?」
我捧著傷藥,侯在凈室外,蕭行沐浴而出,光著上身,遍布的傷痕令人觸目驚心。
他坐下,我給他後背上藥。
「他們證據確鑿,我無力反駁,所以就在牢中小住幾日。」
蕭行漫不經心,說他為什麼謀逆。
他得力的副將投靠了太子,偽造了他的罪狀,他看完後也覺得罪狀做得精妙,還誇了副將行事有進步。
至於朝廷為何不殺他?
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當他養的兵都是吃素的?
我道:「九死一生,將軍將來必有大福。」
他穿好衣服回頭看著我。
「這麼說,你也是大福之人。」
我笑著應是。
「託將軍的福。」
他笑而不語,過去床上靠著。
我停在床邊脫了外衣。
「將軍讓一些,我睡外側,夜裡好照顧您。」
我說完,他眼中劃過驚訝之色,耳尖也微紅了紅,但迅速恢復如常。
「你是蕭某見過的,最有意思的女子了。」
我散了發髻,將燈取來擱在床邊。
「哪裡有意思?」燈下,我問他。
他笑而不語。
「我獻出自己,求將軍救我全家。如今將軍做到了,我自當信守承諾。」
我垂著眉眼,手指緊絞,心中十分害怕。
我曾幻想過我的新婚,燭影浮動錦被溫軟……
但從未料到,是在家破之後與人交易,在這老舊的驛站內行事。
「你可真是言而有信。」蕭行撐著面頰看著我,「不過我也有一問。」
我深吸了一口氣,在床沿坐下來,示意他問。
「這一夜過後,你又有什麼打算?」
我猛然抬頭看他,皺起眉頭。
「何意?將軍要的是露水情緣嗎?」
「我看雲小姐求的才是露水情緣吧!」蕭行面色微沉,似是對我不滿。
我錯愕地看著他。
「說說以後,你有什麼計劃。」蕭行的視線掃過我的鎖骨,停了一瞬又將目光移到燭火上。
燭火跳了一下,熄了。
房間很黑,隻有我們彼此相近的呼吸聲。
我低聲道:「我兄長他們發配去了漠北,我想救他們。先保住一家人性命,再做打算。」
他忽然坐直,離我很近。
「然後呢?」他問我。
「慢慢籌謀回京報仇。」我揪住了床單,撐著身體後仰,就算看不見他,我也能感覺到他極強的侵略性。
這個人,像極了猛獸。
與我見過的所有男性都不一樣。
「然後呢?」他又往前傾了一些。
「若還活著,就好好生活下去。」我撐不住,手臂開始搖晃。
忽然腰間一松,他攬住了我,將我扶正,不滿道:「廢話真多。」
我莫名其妙,不是你問我才說的?
他翻身背著我睡下,又悶聲道:「我差人送了軟榻,等會兒你睡過去。」
「將軍確定?」
「你以為我真中了你的美人計?」他唰一下掀了被子盯著我。
我從不知道,有人的眼睛在黑夜會這麼亮。
不滿和嘲諷,都在眼中表露得如此直白。
「說了你長得醜,你的美人計對我沒用。」話落,又翻過被子,不再理我。
這人!
我正要說話,驛丞敲門,送來軟榻和被褥,靠床放著。
和衣躺下,竟是一夜無夢。
第二日換乘了馬車,雖一路都有追查,但蕭行總有辦法避開。
我依舊在琢磨,蕭行為何不高興。
掀開窗簾打量外面,田間有七八個小兒在嬉鬧,我鬼使神差地問他:「將軍可喜歡孩子?」
他本閉目養神,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嘴角扯了個笑容。
這奇怪的笑,等到了漠北,我才懂其中含義。
車馬停下,街上忽沖出來七八個小兒,有男有女圍著蕭行。
七嘴八舌地喊著:「爹爹回來了。」
還有個蹣跚學步的,口齒不清地喊他爹爹。
他忽將學步的提溜起來,塞在我的懷裡,指使孩子,「喊娘!」
那孩子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軟乎乎地親了我的臉。
他齜著細牙,沖著我笑脆生生地喊著。
「娘親。」
6
我看著蕭行,示意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畢竟誰多了七八個孩子追著喊娘,都要驚一驚的。
蕭行摸了摸孩子的頭,語氣挑釁地對我道:「你的未來計劃裡,恐怕要多幾個孩子了。」
他說完甩開膀子揚長而去。
他竟還得意?
我忽然想到他別扭的原因,是那夜我說的計劃裡,沒有他?
我揪了最大的那個少年,「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夫人好。」少年到底大些,沒有跟著喊娘,「我們的爹娘都死了,將軍將我們安置在一處,由人照看。」
「我們都不是將軍的孩子。」
和我猜想的一樣。
「將軍住哪裡,給我帶個路吧。」
我在蕭行的小院住下了,但他卻一個月沒有回家。
因為朝廷半年前就派了王將軍和蔡監軍,接管了漠北軍權。
蕭行要解決的事情不少。
我沒有去打擾他,和我娘她們整理了房子,一邊等著兄長他們,一邊找事情做。
漠北比我想得要大。
士兵戰時是兵,閑時是民。這一帶荒地開墾,麥苗鬱鬱蔥蔥,長勢極好。
「漠北根本不是黃沙戈壁,和傳聞中不一樣。」大妹掐了一個癟著的麥穗,放在嘴裡嚼著,繼而露出驚喜之色。
「包漿了,甜甜的。」
「是嗎?我嘗嘗。」
這一切,對於我們都是新奇的。
我們從錦衣玉食的雲端,落在泥沼裡,但好在我們都沒有驕矜,新的環境和身份都適應得很快。
「我們開個學堂吧。」我和大妹道,「這裡隻有兩位先生,年老體弱,也不盡心。」
雲府的女兒,詩書六藝不敢說精通,但教孩子綽綽有餘。
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做些事,體現為人的價值。
大妹點頭,「我都聽姐姐的。」
學堂辦了起來。起初確有些難,畢竟我們身份不明,又是女子,難免有人覺得我們無才無德,害了孩子。
於是我站在街上,捧著《詩經》,從早上讀到中午。
許多人來聽。
有人覺得我嘩眾取寵,但聽了兩日,便知我心意。
五日後,我和大妹以及兩位夫子的新學堂正式開張。
一時,漠北城中的清苦百姓,都將孩子送來。
我還重拾了醫書,背著湯歌辨著草藥。
轉眼到了五月。
我叔伯和兄長他們到了,進了軍營。
蕭行來信說人都活著。
我心中最後一塊石頭落地,便更專心教書和學醫,還拜了軍醫為師,四處行醫。
漠北九月就開始下雪,早上推開門,院子裡積了一尺厚的雪,我正鏟雪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