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虔怔了一下,問:“道什麼歉?”
葉陽道:“不該不相信你。”
張虔像看怪物似的看了她半天,這才道:“你不用道歉,程檸的事,是我自己的疏忽,但我們的確在七月份就分手了,那天她也的確隻是回去找護照。”
葉陽點頭道:“我說得不是這事,這件事的確是你不對,你前面一直不正面回答你們有沒有分手的問題,我覺得我誤會是應該的。我說得是另外一件事,我不該在沒跟你交流的情況下就草率的提出分手。”
張虔有些意外:“真不容易,有生之年,我竟然還能聽到你這麼誠懇的道歉。”
葉陽老實道:“你盡情嘲諷吧,的確是我的錯。”
張虔看著她。
她垂著眼,的確一幅老實挨批的誠懇樣子。
良久,他又笑了,道:“葉陽,你不用說對不起,如果你沒做對什麼,那我也沒做對什麼。我沒有真的怪過你,隻是有點遷怒的情緒。九年前我就知道經由自己的手失去了什麼,而九年後,你說得卻是不後悔。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你是真不後悔,而不是假裝不後悔。即便最後有一句對不起,也僅僅隻是對分手方式不夠溫和感覺愧疚,潛臺詞是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那麼做。你的不後悔,讓我很不舒服,以至於有些事情做的不擇手段了。我自己也詫異,我竟然對自己愛過的人如此卑鄙,我原來還有這麼多沒被發現的黑暗面。你說你在我面前不是葉陽,我想我在你面前也不是張虔了。”
葉陽垂著眼,輕聲道:“沒有啊,在分手後,不知道你和梁箴重新在一起前,我就後悔了。但你和梁箴復合後,我才覺得自己沒有做錯,我想可能受到了打擊,但又不願意承認,就一直給自己洗腦,好像這樣就可以掩飾自己的錯誤。把錯誤當成正確來對待。”
張虔點點頭:“我當時真的不知道你在等我,因為你說過,如果沒感覺了,要痛快一點。我離開你們宿舍時,在你們宿舍樓下面坐了很久,但凡能找到一點可能性,就回去了,但我沒有找到,所以走了。後來又覺得是你把話說絕了,如果想復合,也該是你先給這個臺階,我才能順著下去,就一直等著,結果什麼都沒等到,就心灰意冷了。至於梁箴,我不想跟你解釋,是因為的確沒什麼可解釋的,因為無論怎麼解釋都像借口,好像在為自己開脫。我想既然已經發生了,就隻能讓它過去。”
葉陽沒吭聲。
張虔揚起下巴,看著她身後的夜色。小區裡的路燈都設在樓後,因此樓前除了月色,什麼光都沒了,黑乎乎的一片。他眼底同夜色一樣漆黑:“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們倆的關系,想我們還有沒有必要繼續下去。我們做學生時,年紀都小,人又沒定性,人生中除了學業,就是愛情了。愛情非常重要,為它改變,為它妥協,為它委屈,甘之如飴。可現在,我們都是成年人,不能說看盡世間百態,但能懂得的道理基本都懂的差不多了,已經很難再被別人說服,也很難再為別人改變。理想不能,愛情也不能。所以倆人在一起,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合適。而我們倆個都太要強了。程檸的事,其實是個小爭執,以後類似的爭執會更多,但我們卻能半個多月不聯系。我就覺得九年前存在的矛盾,現在仍然在,我們還是誰也不肯先低頭。這樣的相處對我們兩個來說是一種消耗,實在太累了,不如就到此為止。”說到此處,將目光從遠處調回來,看著她,詢問,“你說呢?”
葉陽呆了一下,忽然轉身往回走,不過幾步,上了臺階,走到門禁旁,開始摁密碼。
她平時不常用門禁卡,因為還要從包裡翻找,寧願摁密碼。九位數的密碼,平時不過腦子,隻要手挨著鍵盤就能摁出來,現在腦子一亂,手也跟著亂,怎麼都想不起那一串熟悉的數字。她哗哗嗯了幾遍,樓門解鎖的提示女聲怎麼都不吭聲,她索性放棄,人又下去了,見他還在,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他紋絲未動的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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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陽見他不動,氣更大了,換了左手又去打。
她以前哪裡舍得打他,她覺得這是個小王子,白月光似的,不敢磕了碰了,但現在她隻想打爛他的臉。
張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葉陽掙了一下沒掙脫,眼淚反而出來了,這會又被他制住,急火攻心惱羞成怒,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的錘起了他。一邊錘,一邊叫他放開自己。
張虔有些招架不住,最後隻得胡亂往懷裡摁。
她在他懷裡又掙扎了幾番,發現完全掙不開,人沒了力氣,放聲痛哭起來。
十一點多,小區裡還有送外賣的。外賣小哥在小區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倆人,一路小跑著過來問,結果見倆人這陣仗也不敢問,就越過他們往前去。這小區的樓號藏得特隱蔽,很不容易找著,外賣小哥在葉陽所在的這棟樓前來回看了好幾遍也沒找到,最後還是回來,此刻已經聽不到哭聲,他就看著張虔,悄聲問:“您好,這是七十三號樓嗎?”
張虔點了點頭。
外賣小哥松了口氣,往三單元去了。
葉陽猛地將他推開,上了門洞臺階,站在門禁鎖前摁密碼。這次她能記起密碼了。她正摁著,一隻手過來蓋住了數字鍵。葉陽抬手打了他一下。他另外一隻手上來握住她的手臂,將她反摁到門禁上抵住,不由分說的吻了上去。
他身上有一點汗意,汗意中有肥皂的清香,像檸檬又像馬鞭草的味道,葉陽在他的重吻之下,幾乎要哼出聲來,他將她抱得更緊了。
樓門前的聲控燈暗下去,一切都靜下去。
他貼著她的唇角道:“我今天說得每一句話都發自真心,如果你覺得對,覺得沒必要耗,那就到此為止。如果你覺得不對,可以反駁,可以說服我。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不能總是我推你,你才動,我不推,你就不動甚至還要往後退。”
良久,葉陽道:“我們同居吧。”
張虔一動未動。
葉陽看著他身後。樓門正對著綠化帶,綠化帶裡幾十棵枯樹,月光下有一點蕭瑟。她道:“我們兩個都挺忙,一周見一兩次這種戀愛方式已經不適合我們了。萬一再有點龃龉,十天半個月不聯系,耗著耗著就什麼都沒了。同居能將大事化小,也能將小事放大,有好有壞,但對目前的我們倆來說,應該是好處多於壞處。一錘子買賣,行不行,也就這一下了。你想結束單身生活嗎?”
第51章
半晌, 張虔把額頭抵在她肩上,低聲道:“在你們這個小區找房子吧, 我喜歡這裡。”
葉陽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把他的臉從肩上撈起來,不相信道:“你說真的?”
他又將她揉到懷裡, 嗯了一聲。
葉陽隻覺得那個“嗯”字是從胸腔裡發出的,沉悶而有力,帶出一點共鳴的震動, 她伸手悄悄撫過他的心口,而後親了一下,道:“可是這離你們公司挺遠的。”
張虔有輕度眩暈,像醉酒一樣,不知道為什麼, 他另外一隻手撐住了牆壁:“行還是不行, 幾個月就能看出來, 住不了太久的。”
葉陽心頭一跳,直覺這句話有別樣含義,但又覺得不適合深挖, 和他拉開一點距離。月光落在臺階上,但他背著光, 她看不清他的臉。靜夜無聲, 她也不敢大聲說話,怕破壞氛圍,就輕聲問:“你自己沒房嗎, 要租房住?”
張虔將手從她腰上抽出來,搭在她肩上,聲音仍舊低低地:“我那房子離時代挺遠,離你們公司更遠,住這兒至少離你們公司近點。”
“是嗎?”葉陽歪頭思索,“你不是住九棵槐麼,怎麼會遠?”
張虔頓住了,一錯不錯的看著她:“你想住我那?”
葉陽覺得這話奇怪:“你不想?”
張虔愣了幾秒,忽然笑了,聲音有點啞:“你想就成。”
葉陽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張虔抬腳敲了一下她身後的牆面,聲控燈又亮起來,葉陽下意識往他懷裡鑽,他卻一把她薅出去,摁回牆上,仔細的打量她。
葉陽隻好硬著頭皮和他對視,但慢慢地,慢慢地,臉就紅了。
她在燈光裡想自己素面朝天的臉,雖然不至於動人,應該也不會太差。但在他這種審視的目光中,她始終不自在,就別開眼睛,沒話找話道:“你剛才笑什麼?”
他卻搖搖頭:“沒什麼,就是奇怪,我原以為你會覺得住在我那裡,會不舒服,想住外頭。”
葉陽起初沒聽懂,見他一臉若有所思,漸漸明白了,忽然就笑了。他還把她當成以前那個固執又倔強,渾身都是刺的小姑娘呢,她解釋道:“以前小,不懂得變通,現在馬上就二十八了,還要那樣,未免顯得矯情。不過一步到位多少有些猛,咱們可能也不習慣,還是得適應。你家有多餘的房間麼,給我騰一間,我給你交房租就是了。”補充道,“太貴了我可住不起,五千左右能接受。”
張虔的手指擦著她的臉頰滑入發中,將她鬢邊的頭發悉數順到耳後,讓她的五官都露出來。她要低頭,他用手掌強硬託起下巴,聲音低得恰到好處,好像把這個夜晚也染醉了,有種微醺感:“你們老板給你開多少工資,一個月拿五千塊出來租房?”
葉陽握住他的手,將手從下巴上牽下來,笑道:“我對其他的要求都很低,但對居住環境要求比較高,不然累了一天,回到家看著幾平米的小屋,亂糟糟的,都沒地方下腳,會喪得沒力氣奮鬥。”
張虔點點頭,表示贊同,所以有時候,他會有一些不大理解。像她這樣在這個城市一無所有的人,碰到他,就算不為他的愛情,為了他能帶來的安穩生活,也該撲上來。就算不撲上,也該在他有所暗示時,主動一點。他常常會想,她到底是有什麼樣的底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原想她這些年一定沒吃過什麼苦,畢竟漂亮是一種稀缺資源,到哪裡都會受優待,但現在覺得她應該也吃了挺多苦。吃了苦,還不懂妥協,要麼是苦沒吃夠,要麼是骨頭太硬。
她看著他,眼睛漸漸亮起來,嘴卻抿住了。
張虔見她欲言又止,問:“怎麼了?”
她認真打量他:“我怎麼覺得你好像老了很多。”
張虔愣了愣,又道:“不是我老了,是我們太久沒見。九年太漫長,跨度幾乎相當於我們人生的三分之一了。”
他們都從肆意走向了成熟。
成熟是穩重,可到底沒有肆意明亮。
而她經歷過他的明亮,這種感覺就愈發明顯。
她心中酸酸甜甜的,又問:“那你覺得我老了嗎?”
他低眼正要仔細瞅,聲控燈忽又滅了,他便笑了:“我想是沒有吧。”
他這一笑,有點可愛的意思,葉陽的心髒忽然怦怦跳起來,她果然最愛他明亮的時候。她把臉重新埋回他懷裡:“同居的事情,你真的想好了?這是改變生活方式的大事,你要認真考慮。”
張虔攬住她的腰,像在回復今晚吃什麼這樣簡單的問題:“我是沒所謂的,你要是後悔了,還來得及。”
葉陽雖然事先想過,但話一出口,還是有些恐懼,然而也得逼自己一把,她不能總是逃避,要學著與人建立親密關系了。張虔是最讓她有安全感的人,如果他都不行,其他人會更難。
她搖搖頭:“我也無所謂。”
臨近午夜,小區裡的安保結隊出來巡邏,隔著老遠的距離就能聽到對講機裡的喊聲。他們每巡過一棟樓,就會衝對講機喊:“XX棟,無異常。”普通話不是很標準,帶著濃濃口音。以前葉陽失眠時,常站在窗前聽他們喊來喊去,然後根據他們的口音辨認他們是哪裡的人。有時還會聽到家鄉的口音,會倍感親切。
安保的聲音越來越近,葉陽戀戀不舍地打斷這片安寧,問:“你不回去麼,他們過來看到我們站在這兒,還以為在撬鎖,準備入樓盜竊。”
張虔卻並未放開,而是問:“你什麼時候搬?”
葉陽想了想,道:“明天要去上海出差,忙完發布會估計會闲兩天,我找房東談談退租的事情,如果沒問題,就可以了。”
張虔這才松開她,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回來的時候給我發個信息,我去接你。”
葉陽卻沒說話,隻是看著他。
眼神曖昧,欲言又止。
張虔隱約看懂了,就配合著閉上了眼睛,甚至還俯了身。
葉陽見他如此知情識趣,笑了,伸手摁住他的肩膀,在他額上長長吻了一下,道:“今晚隻有一次,來點儀式感,希望多年以後,我們會懷念它。”
一點狡黠,一點詩意,像是他記憶裡的小戀人。
文學系的姑娘,腦子裡存著很多情詩,不說就不說,一說就要化掉你。不過情詩再高明,都不如她那句無論將來他老了還是禿了發福了還是有啤酒肚了,她都會愛他,她永遠愛他讓他印象深刻。
後來,他遇到過很多向他示愛的人。外貌,家世,教養,事業,都構成她們愛他的原因,但再也沒有一個像她那樣刨除一切外在因素,純粹的愛他。
程檸喜歡他,也無非這幾項。當然了,還有更重要的一項,開明。他不過問她和前男友的事,也不介意她和前男友一塊工作。同樣的,程檸也不會因為他身邊無關緊要的女人而生氣,不會因為他工作忙,陪不了她而鬧脾氣。這是他們相處的共識,所以融洽,但永遠生不出更深層次的感情。
那種帶著強烈佔有欲的,水乳|交融的,泥沙俱下的感情。
不過他們也不想要那樣的感情,因為很累。所以漸漸地,就忘記了很多情感,漸漸地,人就遲鈍了。
三十而立,他面對生活,沒有激情,沒有熱情。
像一潭死水。
而他對她是有期待的。
說是戛然而止的戀愛未能讓他完全了解她所以對她有期待也好,還是重逢之後,對她產生了新期待也罷,總之他對她有期待。
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的,不隻愛情。還想從她身上找到自己消失已久的,對生活的熱情和激情。
張虔回到家裡,換了拖鞋,到客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