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謎團
陳鹽家門外停了一排黑亮的車,依稀可見有兩輛锃亮的奧迪。頓時把她家那輛剛買不久的,上個月還是村裡的第一輛豪車,引起村頭村尾熱議,慕名來觀者絡繹不絕的,曾經揚眉吐氣的不像話的……桑塔納,襯託的像陳三爺爺家的二狗子似的,無精打採的泊在門外犄角旮旯裡。
除了個別條件好的嫁娶,村裡哪裡還有這陣仗,闲來無事兒的村民就站在陳鹽家門口不遠處,好奇的張望著猜測著,一時議論紛紛。
陳鹽家坐落在村北頭的兩層小洋樓內。
是的,豪宅,她家不僅坐擁全村第一輛桑塔納轎車,還在原來一層平房基礎上,又加蓋了一層,變成一個簡樸的二層小樓。
樹大招風,歷來便是如此。今天這陣仗,不僅弄得屋外好奇的四鄰八舍探頭張望,屋內的一層客廳裡面也是人擠人。
就因為屋裡人又多又亂,陳柴,陳米,陳鹽,還有陳柴今天帶回娘家的五歲兒子陳冬冬,兩歲女兒陳暖暖都被陳友國趕到樓上去了。
陳友國現在是一頭亂麻,事情理應不這麼復雜,本來是馮清北帶著他父親馮慶祥連同司機小王來這裡接孩子回家的。
都怪自己沒管住嘴跟親家公陳金正透露了馮清北的情況,這下好了,先是縣裡來了幾個領導,然後市裡又來了幾個領導,陳友國沒有見過這個陣勢,平常自己是個包工頭,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大閨女陳柴結婚時候來祝賀的邢鄉長,哪裡見過這麼多官,還都是一窩蜂齊聚他家,一下子把豪宅都擠出窮酸相了。
他實在不知道怎麼應對,隻能悶著頭給這個遞煙,給那個倒水。
陳鹽偷偷溜下來,以幫她母親打雜為由,躲在一樓廚房裡觀察裡面的情況。
其實主要是觀察陳念北。
陳念北坐在一角,面無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驚。
每個人都有一個要好的朋友,陳鹽不一樣,她有一個要飯的朋友。
陳念北。
陳念北很特別,主要特別在他的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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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親陳欣然是陳家莊恢復高考以後,第一個女大學生。
真的是教學質量跟不上,恢復了好多好多年,才考上這麼一個,屬於山窩裡飛出一個金鳳凰。
雖然現在陳家莊也沒有多麼富裕,但那個時候太窮太窮,窮到考上大學也隻能哀嘆沒有學費出處。
陳欣然同志真的很幸運,高考那年暑假,村裡來了市委領導視察基層工作,在了解到陳欣然這個女同志學習那麼好,家境那麼糟後,領導們很關心,也很重視,最後也給予了高度的關懷與慰問。
最重要的是得到了某位領導的資助,村民們歡天喜地敲鑼打鼓的就把這個開天闢地第一個女大學生,送出了陳家莊。
陳鹽媽說:那個時候村裡誰家教育子女都是,你學學人家陳欣然。
陳鹽媽又說:三年後,村裡誰家閨女不學好,都罵,學誰不行,學陳國忠那家的陳欣然!
所以,做人一定得正經,不然會連累父親的。
陳欣然沒畢業就回到了村裡,雖然每年寒暑假都回來,那次回來不一樣,那次回來是陳欣然的父親陳國忠去城裡給接回來的。
回來以後陳欣然就再也沒有出過家門。
不到半年,陳念北就出生了,這種事情在陳家莊真是平地裡一聲炸雷。
好好一個女大學生,不僅被退學,還懷了父親不詳的孩子,最後還生了下來。
陳家莊實在太小了,藏不住秘密。
一傳十十傳百,不僅家家對陳欣然唯恐避之不及,連帶對他家也心存芥蒂。
陳念北的媽媽出名還遠遠不止這一點,當時村裡老師嚴重不足,村委會看她上過幾年大學,就讓她進小學教書,本來也是好事一樁。
可村民們不樂意,各種跑到村委會去鬧,說她的操守是不能勝任教師這種教書育人的工種的。甚至在學校裡也會有調皮的小孩子朝她扔小石子。
村委會隻能作罷,又本著廢物循環再利用的原則,讓她來管養雞場的賬目,前期她工作態度還算端正,沒想到後來迷上了酗酒,有次喝高了把養雞場給點著了,這是村裡人集資的養雞場,損失實在不小。
不僅把村委會幹部和村民都給氣夠嗆,還因此被拘留了半個月,就此便徹底結束了她一波三折又轟轟烈烈的職場生涯。
這件事情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村民對陳欣然以及其家人的態度從背地裡唾棄變成了當面唾棄。
所以,做人一定得靠譜,不然,不僅會連累父親,還會連累孩子的。
陳欣然的故事都是陳鹽從母親那裡聽來的,而她對陳念北的記憶是從學前班開始的。
倆人同齡,兩家又對門,上學一直一個班級,本來該比平常同學更親近一點兒才是。
但是陳欣然實在太有名,受他母親拖累,小小的陳鹽在耳濡目染下,總是刻意的離陳念北遠遠的,還好這並不困難。因為小伙伴們都很孤立他,而陳念北也非常識時務的不合群。
陳鹽對陳念北最有印象的有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有天吃過晚飯和父親去隔壁巷子裡爺爺家串門,出門的時候她和父親看到陳念北坐在他家門口的石墩子上發呆,他家掉漆的青綠色的大門上鎖著一把老舊的銅鎖。
而他脖子裡吊著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的布書包,陳友國沒有說什麼隻是牽著陳鹽匆匆經過。
到晚上回來時候已經點鍾了,陳念北還坐在那裡,好不可憐見的。
陳友國開自家門的時候嘎吱一聲,陳鹽沒忍住好奇回頭看了陳念北一眼,陳念北也正看向他們,陳鹽慌得趕緊拉緊父親的手,快步走進了大門。
進了門,陳鹽抬頭問陳友國:“爸爸,為什麼陳念北他整天髒兮兮的,上學的時候他腳上的一雙鞋子都有洞,露著腳指頭,大家都背地裡嘲笑他,他為什麼不買雙新鞋呢?”
陳友國也參與了養雞場的集資,他雖然打心眼裡看不起陳欣然,但是兩家近鄰,他又始終是個良善的人,看到有娘生沒爹養的孩子這樣受罪,心裡也確實不好受。
陳友國嘆了口氣說:“那鹽鹽願不願意省下你買新鞋子的錢,給陳念北買一雙呢?”
陳鹽認真的想了想回答:“願意啊,爸爸要是買新鞋子給他,也要給我買一件新衣服,不然人家會很傷心的。”
陳友國發現自己的四閨女好像很是伶俐。
回到家陳友國跟老婆說起了陳念北家裡沒人,這麼晚了看起來孩子還沒有吃飯,怪可憐的,要不接到咱家來待會兒吧,陳鹽母親陳秀娟是個實在人,說行,你去帶過來吧,我再給他做口熱飯。
大女兒陳柴卻說:“別接了,救急不救窮,可憐也是他家自找的,萬一賴上咱家怎麼辦?”
陳家閨女的名字都是陳鹽奶奶給取的,取名相當隨意,柴米油鹽,陳鹽奶奶一直都盼望一個孫子,孫子還沒出生時候名字就取好了,陳東陽,結果這個名字一直沒用上,隻因陳母連生四個閨女,奶奶對母親意見非常大,經常有事沒事兒找茬不說,一言不合就跳起來破口大罵,當然陳鹽對此沒什麼印象。
因為陳柴比陳鹽整整大了十歲,她懂事了後跟個善鬥的小母雞一樣,動不動就和愛罵人的奶奶支愣起架子來,鬥到後來,奶奶這隻好鬥的老母雞都懼讓她三分,到底依然對陳秀娟沒什麼好臉色,但是不敢輕易發作了。
所以陳柴在家說話儼然已經有了地位。
陳秀娟想了想,說:“要不我做點兒飯,你給他送過去,讓他在外面吃一口吧。”
陳友國想了想說:“行。”
飯做好後陳友國端著碗帶著筷子出門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說:“肯定是陳欣然又出事兒了,陳念北說他放學遇到忠叔了,挺著急的跟他說讓他先回家別亂跑,忠叔到現在也沒回來。”
陳秀娟嘆氣:“這個陳欣然,三天兩頭的鬧出事情,家裡這一老一小,受的這是什麼罪。”
陳鹽隻是剛進家門時候想起陳念北那一眼有些忐忑。但是小孩心性,轉眼就忘記了,對兩個大人的話更是不太在意,轉身就呼呼睡覺去了。
半夜陳國忠來敲陳友國的大門,說陳欣然喝醉酒從西山坡摔了下去,頭磕到石頭,出血不止,他知道陳友國有輛拖拉機,就央求他幫忙把陳欣然送到醫院去。
陳鹽自是睡得香甜,半夜折騰的這場動靜她不清楚,隻是第二天一早便聽說陳念北沒了媽媽。
陳欣然昨晚失血過多,路上就斷了氣。
陳欣然的死,一直是一個謎團,到底是自殺的還是失足的,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外人也不在乎她的死活,村裡人說:有的人,活著不如死了,死了倒是幹淨。
陳欣然不在了,村裡人對陳念北爺倆的態度微妙起來,可憐大於了可恨。
所以漸漸的陳鹽家反而跟陳念北家親近了一些。
偶爾過節的時候陳鹽家做了好吃的也會給爺孫倆送一碗過去。
家中就陳鹽陳油最小,適宜這種跑腿工作,陳油是個很有個性的少女,從來不聽吆喝,是指望不上的。
第2章 歸宗
陳鹽對陳念北印象最深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情。
陳鹽家四個姐妹,除了陳油長相有些跑偏外,其他三姐妹是一個賽過一個的漂亮。
所以陳柴初中學歷就嫁給了陳家莊村長陳金正的兒子陳曉旭。而陳曉旭中專畢業家裡有點兒門路進了鄉政府,後來更是混進了縣政府,職業生涯還不錯,這是後話。
陳米後來衛校畢業進了縣醫院,也嫁給了外科主任的兒子,這也是後話。
陳鹽是姐妹幾個裡面最漂亮的,從小是個美人胚子,村裡人說就陳鹽這長相,以後妥妥的能嫁一個鄉長。
陳鹽以後能不能嫁給鄉長不知道,上了學以後,總有那麼幾個不老實的男崽子愛搞點兒小動作引起她的注意。
那個年齡的男孩子表達好感與表達反感的方式是一樣的,偷偷往她課桌裡塞點兒蟲子,死鳥,死蛇的什麼的不稀奇。
課堂上趁老師不注意拿紙團投她腦袋也不稀奇,忽然拉一下她的小辮子再哄笑著跑開還是不稀奇。
陳學民就是陳鹽的一個死忠粉,陳鹽私下喊他陳二胖子,陳二胖子又高又胖,力氣在同齡人中最大,潛移默化的就成了孩子王,在欺負她的這條陽光大道上首當其衝,樂此不疲。
兩家住的不遠,放了學他喜歡尾隨她,不搭理他他就戳她一下,轉頭去追趕他也不戀戰撒腿就跑,放棄他,他又卷土重來故技重施,常常樂此不疲,跟個狗皮膏藥一樣,讓小小的陳鹽好不頭疼。
那天傍晚放學鈴聲響起後,陳學民跑的飛快,陳鹽就故意放慢腳步晃晃悠悠走在路上。
沒想到半路上還是遇到他,他正站在路邊撒尿,這個小胖子,真是太不講究了。
陳鹽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陳二胖子一轉身,還沒尿完的童子尿就往陳鹽身上招呼過來,陳鹽「啊」的一聲跳開了,同時跳開的還有一個人,陳念北。
其實三個人本是一條回家的路,也不算十分湊巧。但是他跳的不那麼及時,身上被濺了不少名貴液體。
陳二胖子一看沒尿到陳鹽身上,尿到別人身上了,一時還有些心虛,定睛一看是原來是陳念北,立馬惡生惡氣的衝他喊:“你瞪什麼瞪,再瞪揍你!”
陳鹽除了一年偶爾那麼幾次去陳念北家送碗熱菜外,和陳念北是沒有什麼交集的,這次看陳二胖子這麼蠻不講理,她也顧不得什麼交集不交集了,氣憤的拉了一下陳念北的胳膊說:“不搭理他,我們走。”
陳二胖子氣呼呼的在後面喊:“陳念北,有娘生沒爹養!陳念北,野種!野種……嗷!”
在陳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陳念北已經衝著陳二胖子撲了過去。
本來孩子打架都是點到為止,推到了就算幹完了,陳念北這次不一樣,他真是發了狠的打,陳二胖子這個力氣大的碰到不要命的也隻能認慫。
後來吧……
這一戰陳念北打響了名堂,終其小學畢業,再也沒有人敢去挑戰過他。
還有後話,陳學民的母親每天去陳念北家堵著門口罵街,陳秀娟去勸了幾次無果,也就放棄了,於是她更加風雨無阻,堅持不懈,整整一個月,像定時打卡一樣一天沒落下,這勁頭,上班不拿全勤獎都不可能。
後來即便消停了,卻在每次心情不好時候都去陳念北家門外罵幾句解解氣。
當然也有好的一面,陳二胖子以後再見了陳念北會躲得遠遠的,順便也躲得陳鹽遠遠的。
這事兒之後,陳鹽反而更加疏遠陳念北,她是那場大戰的直接目擊者,就因為看到了,也感受到了,一個人的性格可以多麼乖戾。
陳鹽因此對他莫名很排斥,私下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不過事情總有意外。
陳鹽一直盯梢的陳文靜家的母狗生了四隻小土狗,早早預定好的陳鹽在小狗剛滿一個月時候就給抱了回家。
不巧的是陳鹽家正打算翻修老房子,準備舉家搬到隔壁巷子爺爺奶奶家去借住一段日子。
陳鹽要和三個姐姐,姐妹四人雞飛狗跳頭破血流的擠一間屋子,還是偏房,連下蛋的老母雞父母都忍痛送人了,人都沒地方住,別說一隻狗。
這個時期是絕對不可能的。
陳鹽哭鬧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被強制狗返原主。
陳鹽紅著眼睛抱著小狗蹲在門外,遇到剛從地裡回來的陳國忠爺孫倆,陳國忠呵呵的問:“怎麼啦,鹽鹽?”
陳鹽十分委屈的把小土狗的事情傾訴了一番。
陳國忠還是呵呵噠:“那就給小北養吧,鹽鹽可以常來看看小狗。”
陳鹽本來是不願意給他家養的,你看國忠爺爺把陳念北養的,整天除了飯碗裡幹淨哪兒都不幹淨,給他家養還不如還給陳文靜。
可剛剛陳鹽去還過狗了,陳文靜說自己家的那三條還沒送出去,她媽說再沒人要就把狗崽子都扔河溝裡去。
於是,陳鹽又抱著回來了,蹲在門口幹著急。
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陳鹽隻能點點頭:“麻煩國忠爺爺了。”
把小狗遞給陳念北的時候,她忍不住囑咐:“你可一定要好好養啊。”
陳念北接過小狗,看了一眼狗又看了一眼陳鹽又看了一眼狗,匆匆的抱著走了。
所以你看,人生處處有意外,本來早已下定決心要和陳念北保持距離的陳鹽,卻因為小狗的存在,兩人又莫名變得親近起來。
陳鹽沒事兒就往他家跑,有好吃的也往他家送,給狗送。於是陳家莊常會看見一男孩一女孩追著一條黑色的斑紋土狗瘋跑。
那一年,陳念北九歲,陳鹽九歲,土狗花牛半歲。
但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陳念北上初二那年,爺爺病重。
陳念北還有個舅舅陳欣榮,陳欣然輟學回家又生了陳念北以後,陳國忠家的風評一落千丈,加上又窮,陳欣榮老大不小了都找不到媳婦,最後隻能做了幾十裡地以外的一個人家的上門女婿,那家姑娘因為小兒麻痺,走路一瘸一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