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她提起,周濂月接了以後,她卻微妙覺得不好意思——好幼稚,小學生玩的藏頭把戲一樣。
周濂月好像洞明她的一切情緒,伸手將她一摟。
她搖搖晃晃地投進他懷裡,也不抽手,仍舊那樣揣著,臉埋在他頸間,汲取一些溫度。
墨藍天空裡一鉤孤月,清輝像是結了霜。
天地太寂寥,單獨餘下他和她。
就像她所說,像是私奔。
片刻,周濂月聽見南笳出聲:“我以前,一直覺得,大部分人的人生,其實可以分為兩種模式。”
“哪兩種?”
“摩天輪和旋轉木馬。摩天輪式是漸漸升高,到一個頂峰,再慢慢下落,遵循人的正常生理周期。旋轉木馬式呢,就在不停地原地轉圈,伴隨一些小幅度的上下波動。”
她頓一下,“但是,我後來發現,還有第三種,跳樓機式。我之前的人生,就是跳樓機,極快的速度衝上頂,然後,啪一下摔下來……但現在,我好像在過第四種人生,過山車式,心情永遠起起伏伏,失重與超重,絢爛得目不暇接。”
周濂月沉默一霎,“不喜歡?”
“喜歡。但是好像也害怕……你知道,我之前隻在初中高中談過一些過家家的戀愛,或者根本無法稱之為戀愛。後來……然後就遇到你。這是正常的嗎?我在想,好像是在發一場持續的高燒。都說荷爾蒙隻夠熱戀期持續三個月,三個月過後,我們會變成什麼樣?”
周濂月低頭,感知到她微微湿潤的呼吸。
她說:“明明很幸福,但患得患失,是正常的嗎?”
周濂月手掌收緊。
她一直熱烈、坦蕩,像是從沒受過傷似的全身心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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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笳雙手從外套口袋裡抽出來,伸過去摟住周濂月的腰。
他掀開了防風衣,將她裹住。
體溫互相熨帖。
周濂月低下頭,那聲音沉沉的,混著空曠的風聲,“笳笳。”
南笳恍惚了一下,因為周濂月第一次這樣叫他。
她“嗯”了一聲。
“等你殺青了,帶我去見一見你父親。”
第68章 (兩個人的事【第一更】)
六月中,南笳殺青返回北城。
休息幾天,又被關姐哄得去趕了幾個通告,終於闲下來,踐行帶周濂月回去見家長一事。
她沒想瞞著南仲理,隻是在和父親“吃了嗎”、“早點睡別熬夜”、“背疼就去做個按摩”諸如此等過分日常又接地氣的微信對話中,找不到那個要告訴他自己戀愛了的時機。
但眼下是要打招呼了。
她沒有太斟酌用詞,闲下來的那天早上,就跟南仲理發了條微信:爸,我想帶對象回來吃飯可以嗎?
發出去她自己先樂了一下,怎麼會想到用“對象”這麼老派而具有年代感的措辭?
一直到中午,南笳才收到南仲理的回復:那個姓周的有錢老板?
南笳愣了下,回:您知道?
南仲理沒多解釋什麼:哪天?
跟周濂月確認行程之後,南笳把回去的時間告知給南仲理。
他們回去那天,周濂月的架勢很正式。
倒也不是說他平時不正式,一個成天文山會海的商人,很難有不正式的時候。
周濂月的一切準備,都非常的老派、合乎規矩——
他備了人參、茶葉等非常“old school”的禮品,因為南仲理是廚子,又特意準備了一套上好的刀具,意大利手工打造的。南笳去查了一下價格,貴得離譜,抵一個奢侈品包了。
落地南城以後,南笳給南仲理打了個電話,說先帶周濂月去家裡坐會兒。
南仲理說:“家裡也沒收拾,也沒啥好參觀的。先去吃飯吧。”
“去哪兒吃?”
南仲理已訂好座,叫他們直接過去。
南笳當下有了不好的預感:既不去家裡吃,也不去自家的大排檔吃。南仲理一個直腸子,這態度不言而喻了。
她沒把這擔憂表現出來,陪周濂月先去酒店放了東西,坐車直接去了那酒樓。
一家國營的老字號,裝修有種過時的富麗堂皇,很大的一個堂食的大廳,傳統的圓桌,地上鋪暗紅色織花地毯。
這酒樓以古法手藝出名,同樣出名的還有其昂貴的價格。
南笳知道,南仲理是最看不慣這一類國營酒店的,味道一般,服務更一般。
南仲理人已到,在包間裡。
他們推門的一瞬間,南仲理從位上站了起來,神情淡淡的。
南笳笑著介紹,“爸,這是周濂月。”
周濂月頷首,伸出手去,微笑道:“南先生您好。”
南仲理伸手,很是敷衍地一握,既不表達歡迎,也不報以好奇,叫他們坐,緊跟著喚來服務員上菜。
南笳擔憂成真,這一餐要多尷尬有多尷尬,南仲理很是耿直,他不樂意的人,不存在虛以委蛇一說。
一頓飯下來,南笳隻看著周濂月不斷嘗試找話題,又不斷被南仲理三言兩語敷衍過去。
氣氛冷得要結冰。
南笳看一眼周濂月,他一個擅長審時度勢,察言觀色的人,怎會看不出南仲理的態度是明晃晃的拒絕交流。
但他神情和態度一點沒受影響,依然不斷嘗試溝通。
直到後半段,周濂月起身笑說,失陪片刻,去趟洗手間。
門一闔上,南笳當下就忍不住了:“您要是不喜歡他,一開始就應該明說不要讓我把人帶回來。”
南仲理冷哼一聲,“我就想看看,玩弄我閨女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南笳愣一下,忙解釋說:“不是您想的……”
南仲理怫然打斷她:“你就覺得你老爸不上網?對你的事兒一無所知?你們劇組都議論你!說你之前全靠人提攜才演得主角,那人是不是就這姓周的?他是不是像網上說的,跟你在一塊兒的時候還有家室?你自己說說,這是這麼行為,這叫……”
他胸口劇烈起伏,但似乎因為畢竟是自己親生女兒,難聽的話到底說不出口,“南笳,我是不是跟你說過,這什麼娛樂圈混不下去了,咱就別混了,轉業行不行?再不濟老爸養你行不行?你為什麼作踐自己,你沒尊嚴嗎?你十八九歲那會兒的那股子傲氣呢?哪兒去了?”
傲氣,尊嚴……
南笳沒想要掉眼淚,但似乎忍不住。
她別過臉去拿手背抹淚,吸一口氣,冷靜地說:“你看到的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我……算了,我不該帶他回來的。”
“那就趕緊滾吧!把他送的破禮物一塊兒拿走!”
南笳提起座位上周濂月的外套和自己的提包便起身。
一推開包廂門,與周濂月迎面撞上,他手裡捏著買單的支付票據。
看他神情,顯然聽到他們父女的爭吵了。
南笳直接將周濂月手腕一抓,“走。”
周濂月輕輕一掙,抬手拍拍她的手背,“你先去外面等我。”
“你不用跟他溝通……”
“乖。先出去等我。”
南笳猶豫一下,還是松了手,先出去了。
她走到門口的樹下,抱著周濂月的外套,仰頭,深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認出了她,不遠處有幾人停了腳步,向著她這邊頻頻打量。
她沒管。
等了約莫五六分鍾,周濂月從酒樓大門口出來了。
他徑直走過來將她肩膀一攬,低頭親親她額頭,“走吧。”
上了車,南笳一路不作聲。
到了酒店,周濂月半擁半推著她進了電梯。
穿過灰色地毯的走廊,停在房間門口,周濂月在她身後拿出房卡刷開門。
走進玄關,幾乎燈光傾落的同時,南笳一下蹲下去,舉起一直抱在手裡的周濂月的外套,蒙住腦袋抽噎。
周濂月跟著蹲了下來,伸臂,從背後將她一抱。
她身體稍稍歪倒,手指在地板上撐了一下,緊跟轉身,膝蓋落地,腦袋靠過去。
他往後倒了一下,索性背靠門板,屈起兩腿坐了下來。
片刻,她感覺到有手臂來解她蒙在頭上的外套,手指一松,外套被扯開。
他手指捧住她潮湿而泛紅的臉,低頭來找她湿漉漉又微鹹的唇,碰了一下,低聲哄道:“別難過了。”
南笳抽氣:“他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你……”
周濂月低頭看她:“你想跟他說邵從安的事嗎?”
“不想……也不能。”
“既然選擇隱瞞,就得接受不被諒解。”周濂月語氣很是平靜。
南笳一下便沉默下來。
周濂月攬她起來,“去洗個澡。”
南笳起身,周濂月擁著她往浴室走去。
她到了流理臺前,擰開水龍頭,清涼的水澆到臉上,她忽然說:“我十八歲……”
周濂月本要先出去了,腳步一頓。
“我十八歲的時候,高考剛結束那會兒,跟同學去酒吧,有個富二代還是什麼的,要了我的聯系方式,之後追了我一個暑假。他開一輛蘭博基尼,天天跑我爸大排檔門口去堵我。我後來不勝其煩,潑了他一壺涼茶,他才消停。我爸覺得,我一輩子都該像十八歲那樣傲氣清高,他不知道十八歲的那個我早就已經死了……”
周濂月一步踏進來,手掌在臺面上撐了一下,低頭看她,“什麼話。不一直還活著嗎?”
“哪裡?”她問的是,“哪裡還活著”。
“這兒。”
周濂月一把攥住她湿漉漉的手,往他心口處一按。
她手指一顫。
因為感知到蓬勃而規律的心跳。
她好像又要落淚。
周濂月再靠近一步,兩手都抵在臺沿上,自背後將她歸攏在他的呼吸和體溫裡,“他是你父親,所以我想見見,也算是圖個名正言順。這事兒你別操心了,我再找他單獨聊聊。時間還長,總有辦法。”
南笳卻搖頭,“你說得對,選擇隱瞞就要接受被誤解的代價。為什麼要別人來決定一段感情是不是名正言順……不被承認,感情就不存在嗎?變成虛假了嗎?虛名和實質,總要選一個。我不強求兩全——你也別強求。”
周濂月抱緊她,聲音沉沉地說:“好。”
洗過澡,南笳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
“去哪兒?”
“回去再跟我爸聊聊。再溝通不了就算了。”
周濂月起身,“我送你過去。”
“不用。”
周濂月卻堅持,“送你到樓下。”
車開到小區門口。
南笳拉開門,“你等我一下,應該不會太久。”
周濂月說:“沒事兒,你們好好聊。”
南笳進小區,上樓,拿鑰匙打開自家房門。
南仲理正坐在客廳裡抽煙,聽見聲響,動作一頓,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還回來做什麼?”
南笳往房裡看,在餐桌上找到了周濂月送的禮品。
到底沒扔。
南笳手撐著玄關牆壁,低頭換了拖鞋。
進屋後,她走到餐桌那兒靠站著,而南仲理則背對著她坐在沙發上,也不回頭。
南笳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那時候因為我爺爺坐過牢,我外公外婆也是不同意您跟我媽在一起。而且因為您長得特魁梧,他們怕您會動手打我媽媽。我媽剛懷我那會兒出了血,臥床養胎一個月才保住。他們也傳,肯定是您跟我媽吵架的時候動了手。您那時候還在當學徒,工資也不高,補貼家用都不夠。大家都嘲笑我媽,靈清的一個大美女,怎麼嫁了一個伙夫。”
南仲理沒說話,隻是悶頭抽煙。
南笳繼續說:“但我知道的是,您跟我媽結婚二十多年幾乎沒紅過臉。那時候開了館子賺的第一筆錢,全都拿出來給我媽買護膚品,買新衣服……您是一路被誤解過來的,不總是勸我媽,感情和日子都是兩個人的事兒,又不是貼海報,要搞得人盡皆知。怎麼這個道理,到了我身上就不管用呢?”
南仲理霍然回頭,“我跟你媽是什麼情況?你跟那姓周的又是什麼情況?”
“你看到的都是真的,我也不否認。但不犯法的情況下,我們的感情再不光彩、再被人指摘,那都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不需要對外人交代,哪怕那個人是我的父親。”
“他是什麼身份的人,你是真不怕被他吃得一幹二淨!”
“他是什麼身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為了我去死。”
南仲理皺眉,神情復雜。
“我說出來都覺得肉麻和矯情,但這是真的。”南笳嘆聲氣,“您能祝福我們固然很好,接受不了我也不勉強。歸根結底,這是我跟他的事,是他要陪著我一輩子……”
南笳直起身,“我的話說完了。我走了,您好好休息。”
“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