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月看她,她眼裡一時有隱約的水霧,他手指攥緊了一下,又不動神色地松開,“我這麼做不是為了借你人情。”
“那為什麼……”
周濂月再度別過了目光,抬手,抽了口煙,壓制心裡隱隱的焦躁,“……我隻是為了讓自己好受點。”
南笳一時怔然。
周濂月手臂搭在窗臺上,朝外看去。
不遠處一株槭樹,青綠細弱的葉子,在晚風裡簌簌輕搖,樹下有個石燈籠,發出熒熒的澄黃色的光。
那時候,南笳就是站在那樹下燒劇本,拿火點煙。
一種毀滅感的浪漫,促使他對她產生興趣,想從心理層面上剝光她。
此刻,已然一覽無餘的人就站在他身旁。
他卻不敢再與她對視。
她並不復雜,不如說,她正是用虛以委蛇和左右逢源的這一套世故,構築了一層壁壘。
這層壁壘保護了她即便受到傷害,依然未曾丟失的真誠與熱情。
沉默中各自梳理心事。
南笳承認自己不敢再追問了。
問出來結果又能怎樣,這件事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她轉移了話題:“人證夠嗎?雖然我現在牽涉了很多人的利益,但是如果不夠的話……我願意出來作證。”“足夠了。”周濂月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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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外她會這樣提議,她就是這樣的性格。
但現實是,這社會輿論對女性,尤其對身為公眾人物的女性就是更為苛刻。倘若她站出來,往後必然少不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批判。
輿論會徹底殺死她作為一個女演員的商業價值。
南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總之,謝謝你。以後,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雖然多半……”
她意識到自己很是語無倫次,頓了頓,“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
“不用做什麼。”周濂月淡淡地說,“你以後放心拍戲就行。”
周濂月手機振動一聲,他拿出來看了看。
南笳忙問:“你是不是還有事?那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其實是無關緊要的運營商的消息,但周濂月沒說什麼。
看著她戴上了口罩,再將帽子扣上,正了正帽檐。
她看了他一眼,“那我走了。”
周濂月沒作聲。
她將帽檐往下壓了壓,轉身,朝門口走去。
他幾乎是下意識:“南笳。”
她停了腳步,轉身,以疑惑的目光看著他。
周濂月薄唇緊抿。
心口有隱約的痛覺灼燒。
意識到,或許真正的道別不在那一晚,而是在此刻。
他暫且已經做了所有能為她做的。
再進一步,勢必的,就要觸碰到那些“不得已”。
室內安靜極了,周濂月看著南笳,隻覺愈發焦躁。
幾經克制,他還是胡亂的幾下碾滅了煙頭,大步朝她走去。
他看見她往後退了一步,隨即後背抵上了門板。
他暫且丟掉了理智的思考,隻憑本能行事,伸手,一把便摟住她的腰,猛地往自己懷裡一合。
像在真空中窒息的人,久違地觸及到氧氣。
沉沉地呼了一口氣。
南笳沒有掙扎,也沒有任何的回應。
周濂月力道太大,撞歪了她的帽子。
她第一時間腦子是懵的,等回過神,隻有手足無措。
熟悉的體溫、氣息,以及擁抱的力度。
她從來沒有討厭過這些,哪怕是過去的那段日子,他雖然沒有給過她“火”,但畢竟陪她走了一路。
而現在,他甚至也為她送來了“火”。
隻是,他們不能再同行了。
周濂月扣在她腰間的手指收得很緊,她因此覺出復雜的意味,但抗拒去深入思考。
這和曾經坦蕩而齷齪的交易截然不同。
這是不對的。
終於,南笳伸手輕輕地推了一下,恍惚地說:“周濂月……這不對。”
周濂月即刻便松開了手,頓一下,手臂繞過去,抓住門把手,打開了門。
南笳看了他一眼。
依然清冷幽深的目光,在走廊的燈照進來的那一瞬間,他眼底平靜無瀾,仿佛,方才這個擁抱並沒有發生過。
南笳不再多想,也就當它沒有發生過,輕聲說:“我走了。”
周濂月神情淡漠,瞥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
南笳將帽檐又往下壓了壓,再不去看他。
轉身,徑直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
一路下電梯,回到車上。
南笳叫車子往她的住處開,隨即摘下帽子,頭往後仰去,拿帽子蓋住了臉。
小覃出聲,跟她匯報明天的行程。
南笳輕聲說:“……小覃,等下再跟我說話。我想靜一下。”
——
周濂月點了支煙,隨即給屈明城打電話,叫他叫人送點兒吃的過來。
沒一會兒,屈明城跟服務員一塊兒過來了。
服務員端上三文魚刺身、和牛壽司、鹽烤青花魚和清酒,隨即拿上食盒出去,關上了門。
屈明城提起酒壺,給自己也斟了一杯,笑說:“好像沒聊多久啊,這就走了?”
周濂月沒搭理他。
屈明城打量他,“那和好了嗎?”
“什麼和好?”周濂月語氣淡淡。
“不是,你犯了這麼大忌諱,興師動眾地把邵二送進去,不就圖千金買一笑嗎?不為和好,為啥?”
屈明城半晌沒等到回答,這就周濂月的風格,他也習慣了,端著酒壺,自飲自酌。
倒沒想到,周濂月平靜地出聲:“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就再開始唄。”
周濂月不再作聲。
屈明城打量著他,看他眉目間一層鬱色,一時笑出聲:“老周,跟你打個賭,賭你半年內,硬剛朱家。贏了你就給我投筆錢,叫我也沾沾你財神爺的光。要是輸了……輸了那你夠慘,我就不趁火打劫了。”
周濂月隻評價了兩個字:“無聊。”
屈明城笑了笑,繼而沉默下去,一時怃然:“……也就還沒到那份上,到了那份上,你就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所有的事兒都能成為身外物,除了那個人。”
周濂月瞥他一眼,“你今天改當情聖了?”
屈明城笑說:“等著吧。報應不爽,你也快了。這賭我必贏。”
第40章 (午夜場電影)
周濂月沒在屈明城那兒待太久,因為接到一通電話。
四叔周季璠要見他。
周季璠住在近郊,一棟專為了療養而設計的現代別墅裡。
他患有較為嚴重的呼吸道疾病,近幾年是醫院常客,不少人勸過他不妨暫且退居二線,去新西蘭這種空氣清新的地方好好將養。
周季璠從來不聽,北城霧霾最嚴重那陣他都依然堅守崗位。
周濂月就沒勸過,從不觸這霉頭。
他太了解周季璠,一個醉心權術、鑽營制衡的老狐狸,即便死,怕也是要攥著合同章,死在大班桌上。
周濂月到的時候,周季璠剛從恆溫泳池裡鑽出來。
隻遊了沒到一圈,氣喘籲籲,嚇得他貼身助理趕緊跑過來給他遞大浴巾和霧化噴霧。
周季璠橫了助理一眼,助理慌裡慌張地將噴霧收了起來。
這又是周季璠的另一個怪癖,不樂意在外人面前展現他的虛弱。
尤其是不樂意在周濂月面前。
周季璠裹上浴袍,在戶外沙發上坐了下來,沒一會兒,家裡用人又端上生津潤肺的燕窩雪梨。
周濂月每一回過來,都被周季璠這矯情兮兮的一套搞得忍不住發噱。
他坐在周季璠對面,整個人意興闌珊的,平聲問道:“四叔找我什麼事?”
周季璠說:“前陣子忙,這稍不留神,你又生出這麼多事端。做生意講究一個和氣生財,你前一陣還跟邵家是合作關系,轉頭就毀約不說,還把人唯一的兒子送進局子裡去了。怎麼,你是來做紀檢委的?往後誰還敢放心大膽跟你合作?”
周濂月輕笑一聲,“這事兒朱家尚沒說什麼,四叔倒是為我操碎了心。”
周季璠臉色陡變。
他怎麼聽不出來,周濂月就是故意拿朱家來刺撓他。
周濂月十七歲那年,周父周叔琮去世,彼時周浠不過九歲,且不久之後便失明了。
事故身亡,又是英年早逝,大家都以為不可能會留下遺囑,沒曾想整理周叔琮的文件,卻意外發現一份半年前公證過的遺囑。
出人意料,遺囑裡,周父將他名下的所有股份全部留給女兒周浠,隻留了一處不動產,即西山的那套別墅給長子周濂月。
此舉雖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正中各位的下懷,兩個未成年人,小的那個一個黃毛丫頭,大的那個還沒股份,這還不好拿捏?
群狼環伺之下,四叔周季璠卻向周濂月施以援手,他承諾會替周濂月鋪路,叫他繼續學業,之後保他進家族企業工作,並且保全該屬於周浠的那一份資產。
在周濂月大學畢業之後,他更是替周濂月張羅了一樁姻緣,與朱家結為姻親。
而周濂月也沒讓周季璠失望,步步為營、各個擊破,將周家老大和老二這兩支,以及連帶的其他股東收拾得服服帖帖,讓周季璠一躍而成了周家的獨裁者。
誰曾想,這幾年周家內部倒是太平了,可借了朱家之勢的周濂月,卻已隱隱地開始架空他的權力,明裡暗裡地壓了他一頭。
周季璠每每有機會便會敲打周濂月兩句,試圖將手裡的韁繩牽得更緊些。
可周濂月從來不是走狗。
他這些年,分明是在養虎為患。
周季璠丟手一擲,那湯匙一下砸進瓷碗裡,甜湯濺出來,他冷笑一聲:“抬出朱家壓我?往後朱家要是犯了事,第一個要除的就是你!”
周濂月神情憊懶,語氣平淡,隻說:“四叔還有別的什麼教誨?”
周季璠睨他一眼,冷聲道:“你既倚仗朱家,是不是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朱瑟琳是不會跟你計較,你逾距太過,以為朱家的其他人不會出手?周濂月,你可真長出息了,就為了一個女人……”
周濂月笑了聲,“我當年既然能為了周浠答應替四叔為牛做馬,現在又為什麼不能為了另一個女人?”
沒給周季璠再度開口的機會,周濂月抬腕看了看手表,站起身,“四叔還是好好養病,否則我勞心替你們掙的,還不夠你生病這一下股價跌的。往後對我的決策有什麼質疑,建議走董事會的流程。至於私事,恕我不必對任何人交代——四叔早些休息,改明兒我再叫人給您送點燕窩過來。”
他轉身,聽見身後周季璠幾分氣急敗壞:“有你登高跌重的時候!”
他懶得回應。
外強中幹的人才需要這麼虛張聲勢。
——
南笳在《津港十三日》的戲份殺青,緊跟便開始馬不停蹄地投入《灰雀》的路演。
《灰雀》首周票房即破5億,業內分析最終票房落點能在15億到18億之間。《灰雀》投資不到一個億,又是懸疑故事片,這成績已然超額完成任務。
下午,周濂月在辦公室裡看文件,許助敲門進來,說公司包了場,準備支持一下自家投資的電影,問周濂月去不去。
周濂月頭也沒抬,“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闲?”
許助笑笑,“那我順便跟您請示個事兒。我今天能提前下班嗎?我女朋友還沒看過包場電影,我想帶她一塊兒去。”
周濂月抬頭,盯著他。
這人24小時on call,還能有時間找女朋友?
許助笑說:“您今晚沒應酬,也用不著我。”
“……”周濂月終究允了,擺擺手,叫他趕緊滾吧。
公司隻在大項目前後需要加班,平日裡倒一直是正常下班的。
今兒周五,又有電影包場,下班時間一到,不到一刻鍾,整層寫字樓人走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