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服身上有重重的機油味道,林以然被這味道裹起來,工服上還有著邱行的體溫。
林以然眼睛倏然紅了。
她嘴唇顏色也有些發白,不像平時唇色總是紅彤彤水潤潤的。
“邱行。”
林以然叫他。
邱行看著她:“說。”
林以然拉住他的手,兩隻手冰涼又濕淋淋的。
她在邱行的視線下明顯地顫抖,睫毛被雨澆得掛著細細的水珠,像她的眼淚。
她望著邱行,開口說:“我們別分開了,行嗎?”
邱行沉默著,過了好半天才問:“什麽意思?”
林以然眼淚落下來,她不顧自己的狼狽,可憐地看著邱行:“你別放開我,我還得上學呢……你別不管我。”
第 40 章
第 40 章
下沉廣場。
林以然坐在臺階上聽電話,電話裏的聲音令她原本帶著禮貌笑意的臉漸漸淡了下來。
林以然說:“我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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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裏又說了句什麽,林以然說:“我不想見。”
接下來她安靜了好一會兒,隻聽著電話裏對方在說話。
旁邊小姑娘坐得遠遠的,戴上耳機玩自己的手機。
林以然突然皺了下眉,問:“什麽?”
她打斷對方的話,重複問了一遍:“你是什麽意思?”
*
第二天上午林以然去學院有事,她穿著輕便的衣服,很早就從宿舍出了門。
從學院出來時已經快十二點,她和對方約的十一點半見面,然而十二點才出校門,對方也沒有打電話過來催她。
林以然打開到了一家餐廳,按照對方發來的位置。
她到的時候對方一個人在喝熱水,林以然和服務生道了謝,拉開椅子坐在對面。
“小船。”對方叫了她一聲,臉上帶著一點點笑,和明顯的討好。
林以然平靜地看著對方,這張臉在記憶中已經漸漸模糊,如今在這麽近的距離下,林以然突然感到一種詭異的陌生。像是認得,又像是和記憶中有很大差別,覺得是一個陌生的人,可又不是。
這是她血緣關系上的親生父親,可這說來又如此空洞。
虛無的,幹巴巴的。
“你把包放下,看看想吃點什麽。”林維正看著她,把菜譜遞過來,“你沒來我也沒敢點菜,怕你不愛吃。”
林以然把包放在自己腿上,沒有放在旁邊。她沒接菜譜,隻說:“我不是過來吃飯的,你想說什麽就說。”
“咱們邊吃邊說,總不能來了就幹坐著。”林維正幹幹地笑著,把菜譜又拿了回來,自己邊翻邊念著,“話梅排骨?我記得你愛吃……蒸雞呢?”
林以然完全沒有心情和他吃飯,她一口也吃不下。
林維正叫了服務生來,點過菜之後給林以然燙了杯子,倒了杯熱水。
林以然無動於衷地坐著,除了坐著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動作。她不是個脾氣特別暴躁的人,哪怕是在這樣的時刻,她隻是表現得十分冷淡,越不耐煩就越沉默。她的這個性格緣自她的媽媽,她們都是冷靜的人,並不來自她的父親。
她不說話,無論林維正問她什麽,林以然隻冷冷地坐著,甚至不太看他。
這讓氣氛尷尬而僵硬,就算林維正再怎麽僞飾,時間都變得凝滯又緩慢,沉默使得每一秒都被拉長,拖著難看的尾巴。
林維正嘆了口氣,面對著林以然,懺悔地說:“爸錯了。”
林以然睫毛不太明顯地一顫,卻沒有看向他,隻把頭轉向一邊,看著窗外。
“爸知道當時不該留下你一個人,我確實沒有辦法了,我想著先躲幾天,款到了就都過去了,他們也不會怎麽樣你……”
他說到這的時候,林以然擡起眼看向他,視線直接穿透了他那張虛僞的臉,使他說不下去了,話音一頓,隻說:“……總之都是爸錯了。”
林以然既沒有讓他別再自稱“爸”了,也沒反駁他說的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林以然心裏沒有一點憤怒,隻感到一種荒誕的滑稽和茫然。
這件事情在她心裏沒有任何記掛的意義,如果是三年前那個夏天,林以然的情緒上可能還會起一點波瀾,可到了如今,它再不能讓林以然産生半點除了麻木以外的情緒。
她今天過來也不是為了聽他的懺悔和當初的不得已。
“是,你有你的理由。”林以然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她截斷了林維正接下來的解釋和道歉,看著他說:“你說給你自己聽就可以了,我不需要,它也不重要。”
服務生陸續過來送菜,這中間他們沒再說話。
等到菜上齊,林維正說:“爸是想讓你知道,爸沒有想丟下你,我……”
林以然打斷他說:“我說了,這不重要。說這麽多就可以了,再多我就坐不住了。”
林維正尷尬地收了話音。
林以然直接問他:“昨天你說還我錢,什麽意思?”
林維正立刻點頭,和她說:“對,小船你把卡號給我,我轉給你。”
“你別這麽叫我,我媽給我改名字了,不想從你嘴裏聽見這個名字。”林以然說完,又問,“為什麽給我錢?”
林維正誠懇地說:“爸現在還沒有那麽多,先給你十萬,剩下的爸肯定都還給你們,絕對差不了。”
林以然今天之所以過來,就是因為昨晚電話裏林維正的一句“還你錢”。這句話當時讓林以然下意識皺起眉,因此才有了今天這場見面。
前面鋪墊了那麽多惡心的話已經夠久了,林以然實在等不下去了。
林以然的心跳漸漸變得劇烈,今天聽到的所有話加在一起,沒有此刻令她緊張。
她看著林維正,過了幾秒才問:“我們?……我和誰?”
“爸都問清了。”林維正紅著眼睛,低聲說著,“我不知道這錢是你拿的,還是邱行拿的,爸謝謝你們。你和邱行在一塊了?邱行他爸……”
林以然手抓著桌沿,再一次打斷他:“跟邱行有什麽關系?”
“跟邱行沒關系的話,那是你拿的錢?媽媽留給你的?”林維正哽咽地說,“是爸欠你的,爸以後都會補償你。”
林以然怔愣地坐了會兒,之後輕聲問他:“多少錢?”
“什麽?”林維正也愣了下。
林以然說:“我問,你欠了多少錢。”
林維正有些發蒙,也或許是沒臉回答,他看著林以然,沒開口。
“都還清了?”林以然又問。
“沒有,爸還沒有還給你們,這怎麽算是清了?”林維正急急地說,“這絕對不會算了,你看以後。”
林以然皺著眉,聲線裏有壓不住的顫抖:“當時是邱行還清的,是吧?”
“是這樣說的。”林維正低著頭,說,“你替爸也謝謝邱行……你沒有個好爸爸,我拖累你了。”
林以然閉了閉眼睛,手虛虛地搭著桌沿,手心都是汗。
桌上的菜一口沒動,外面陽光刺得人眼睛痛,行人打著遮陽傘匆匆而過,林以然覺得心裏空了個洞。
她突然拿起手機,敲了一串數字。
林維正的手機響,同時林以然站起來,和他說:“還錢。建行,林以然。”
“爸還,爸還。”他連連點頭。
林以然垂眼看著他說:“少一分都不行。”
“好,爸一定都還。”林維正保證道。
林以然拿著自己的包大步走了,在門口攔了輛車,迅速上了車。
她在車上向林嫂問林昶的電話,給他撥了過去。
林昶聲音像是才睡醒,慢慢悠悠的:“你好,哪位?”
“是我,林以然。”
林昶一聽是她,意外地“啊?”了一聲。
“你找我幹嗎?”林昶不明所以。
林以然捏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得發白,和他說:“我想問你點事情,你別告訴邱行。”
“什麽事啊?”林昶聲音又不著調起來,“邱哥的事?那你問我也問不著啊,我倆也不熟,你應該問我爸啊。”
“你爸會告訴邱行,你不會。”林以然說。
“喲,快別,快別,別捧我了,美女。”林昶誇張地笑了兩聲,“別來這套,我不吃。”
林以然抿著唇,沉默下來。
“哭啦?”林昶聽她不說話,問她。
林以然還沒吭聲,林昶趕緊說:“你可別哭,我最怕美女哭。快問。”
林以然又強調一次:“你不告訴邱行,行嗎?”
“行。不是看你捧我,是看你漂亮。”林昶笑著說,“你太漂亮了。”
林以然不在意他說的不正經的話,另一隻手的拇指用力地摳著關節,低聲問:“邱行給我還了多少錢?”
“啊?就這事啊?我當你要問什麽呢。”林昶說。
他意外地問:“敢情你不知道啊?那你跟他處這麽多年?”
“多少?”林以然問。
“我都忘了,三十六七萬吧,不到四十。”林昶不太在意地說,“我爸墊的,人還給抹了不少利息,不然利滾利還到猴年馬月,後來他又還我爸的。要不邱行跟我爸在外地開廠呢,欠人情了唄。”
林以然隻覺得太陽穴處怦怦跳,像有人在鑿,每跳一下都疼得讓人喘不過氣。
“謝謝。”林以然輕聲說。
高鐵上,林以然始終直直地坐著,沒有靠著椅背,視線一直看著窗外。
窗外景色飛馳而過,速度快得人頭暈。
腦海裏一些畫面不停閃過,循環往複,每循環一次都讓林以然心裏更疼,她卻一刻也不想停下來。
她眼前是邱行開著貨車時冷漠的臉,他連著開十幾個小時車後,跳下車時擡手捏捏後頸,微微皺著眉,神情裏掩不住的疲憊。
邱行在車上時麻木地不帶任何表情,下了車卻笑嘻嘻地和貨主討價還價,咬著不點燃的煙,對人說:“多給我點,別拐我錢,著急還債呢。”
邱行喝了酒,在飯桌上跟林哥說:“哥,我還債還得都惡心,我想想我快還完了才覺得有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