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打斷她,說:“我現在回家,你回去考試。”
林以然說:“她這次很重,你自己回去不行,我……”
“你明天回。”邱行語速很快,聽起來卻沒有特別慌,隻是聲音很沉。
“我不考了,我馬上到車站。”林以然說,“我已經跟老師請了假,下學期可以補考。”
“林以然。”邱行聲音沉沉的冷冷的,警告地叫了她一聲。
林以然也執拗起來,擰著眉重複了一次:“我不考。”
她說完這句把電話掛了,邱行沒再打過來,他應該在跟保姆打電話。
在車站候車時,林以然指尖還在隱隱地發抖。
剛才邱行在電話裏那麽沉穩,哪怕知道他媽媽狀態很差,卻依然算得上冷靜,也不失態。
林以然知道他或許能夠處理好一切問題,他是沒日沒夜睡在車上跑在路上的邱行,是九十萬的債不到三年就還清的邱行,是仿佛無所不能的邱行。
可林以然還是沒猶豫過地要回去。
她放不下這樣的方姨,怕邱行見不了方姨的面,怕情況變得更糟。
除此之外,她也想要陪著邱行。
想陪的並不是現在處變不驚的邱行,而或許是他心裏那個十九歲的邱行。
第 31 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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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然從車站出來,拖著她的行李箱直接去了安寧醫院。
保姆於梅在走廊坐著,見她過來了,跑過來攥住她的手,看起來嚇壞了。
“你可終於回來了,以然啊。”她兩隻手握著林以然的手,眼睛通紅,“我嚇死了,我怕再出點什麽事我跟你們沒法交代啊!”
林以然另外一隻手拍了拍她肩膀,說:“沒事,姨。”
“你不知道,你方姨犯病的時候可嚇人了!還一直吐!我哪見過這些呀……她眼睛都直勾勾的!”於梅還沒從之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林以然說:“我先看看她。”
“睡著呢,大夫給打了針。”於梅跟在她後面說。
林以然推開病房進去,方姨安靜地睡著。頭發很亂,衣服也皺巴巴的,有一片片的髒汙。
方姨愛幹淨,什麽時候都整齊體面,哪有這麽狼狽的時候。
林以然鼻子一酸,轉開臉深深地吸了口氣。
之前方姨說再也不想住院了,人住在醫院裏,哪怕身體好好的,也會覺得自己不健康,不是正常人。
可她現在這樣肯定是要住院的,甚至要住不短的時間。
等她醒了是個什麽狀態暫時還不知道,林以然現在不奢望她醒來能恢複到之前的樣子,隻希望不要特別嚴重。
精神類疾病並不好治,治療過程漫長而痛苦。方姨自己和邱行都不是特別悲觀的人,他們能夠接受她生病這件事,如果隻是像之前那樣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邱行會選擇繼續保守治療,不吃特別傷身體的藥,讓她自己慢慢恢複。
可如果像今天這樣,嘔吐、焦慮、狂躁,那就不得不治。那些電痙攣治療、神經刺激、經顱磁刺激等等,不到萬不得已邱行不會給她用。
林以然讓於梅回去收拾點方姨的衣服和用品過來,於梅眼神有些猶豫,問:“以然,咱們倆一起去吧?”
“得留個人在這,不然方姨醒了隻有她自己。”林以然說。
“我還有點怕……你別怪姨,姨心裏不踏實。”於梅今天確實嚇著了,現在讓她自己回去收拾東西她不太敢,既害怕那女人還在小區附近,也莫名地不敢回那房子,一進去就是方閔喊叫的樣子。她畢竟隻是個沒經歷過很多事的婦女,心理承受度有限。
“那你在這陪著她,我回去收拾。”林以然和她說,“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好,好。”於梅一連聲地答應。
林以然想了想說:“算了,姨,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其實於梅自己留在精神病院也害怕,這是個正常人不想來的地方,尤其現在馬上要天黑了,估計她心裏更沒底。
林以然給邱行發了條消息,把病房號發給了他。
走前還跟護士交代了,說自己很快回來,如果中間患者醒了就告訴她家屬回家取衣服了。
護士不是林以然之前見過的,可能是新來的,態度也很好。
林以然告訴於梅直接回家就行了,好好休息,這幾天不用她過來。於梅也沒多說,心裏的確已經不想幹了。
小區是個不算新的小區,不過綠化和設施都不錯,小區也不是很大,隻有幾棟樓。
林以然出了電梯,手上拿著於梅給的鑰匙,正準備開門,一擡頭動作猛地一停,呼吸停滯。
——門上貼著十幾張A4紙,都是打印出來的照片,一張張全是火災現場的慘狀。
有的是火正在燃燒,烏黑的濃煙滾滾升上半空,有的是火熄滅以後漆黑一片的廠房,甚至隱約能看到有一具焦黑的屍體。
電梯門在身後緩緩合上,林以然定住腳步,怔在原地。
驟然看到這些照片,一幕幕仿若人間煉獄。林以然呼吸困難,喉嚨像是被堵住了,眼前的一切讓她指尖禁不住顫抖。
很多情緒在一瞬間朝她裹挾而來,把她捆束在這方寸走廊裏,動彈不得。
其實林以然在今天、甚至是從昨晚接到於梅的電話開始,心裏隱隱是有些怨的。她擔心方姨,也擔心邱行,直至今天見到打過鎮靜劑後沉睡的方姨,她心裏的情緒始終是負面的。她責怪那個賣菜的女人,覺得對方不該口出惡言,不該將槍口指向一個精神障礙者,打破別人家難得換來的平靜生活。
可此刻站在門口,林以然卻突然接受了對方的恨,地獄景象就在眼前,林以然倏忽直觀地理解了邱行當時對賠償金額全盤接受,絕不還口。
邱行從沒有說過他爸沒錯,他最多隻跟親近的人說“我爸不是故意的”。
邱叔叔固然不是故意的,他隻是太自信自己的經驗了,他決不是故意害人。可這些照片無一不昭示著他的罪孽深重。
這些破碎了的家庭、死了的人,是邱行無論怎麽還債都還不回來的。
林以然好半天才有了動作,她顫抖著走上前,閉著眼睛一張張撕下那些A4紙。這麽近的距離下她甚至不敢睜眼,渾身發冷。
雙面膠在門上留下一條條膠痕,像亂刀砍出來的一道道淩亂的刀痕,也像瘡疤。
*
她收拾好東西回到醫院時,邱行已經回來了。
邱行在走廊倚牆站著,聽見腳步聲,朝她看過來。
“方姨醒了嗎?”林以然走過來,她聲音裏有著不明顯的顫音,輕聲問。
邱行說:“醒了。”
“怎麽樣?”林以然擡眼看他,眼睛裏有紅血絲,不像平時那麽清亮,顯得憔悴。
“不能見我。”邱行說。
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無奈,並不意外,這在他們預料之中。邱行看著林以然的眼神還有些沉,可能因為林以然執意回來,不參加明天的考試。
邱行長得像他爸,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隻會越來越像。
在方姨病著的時候,邱行這張臉會一次次讓她想到年輕和她戀愛時的邱養正。這些錯亂的時空記憶讓她懷疑自己,也不相信周圍的一切,任何人都讓她覺得害怕。
她隻想看到快到五十歲的邱養正,和十八.九歲的邱行。她想要把自己留在那個時間,所以除此之外任何年紀的邱行,都讓她不能接受。
林以然推開門,方姨仍然在床上躺著,面朝著窗戶,背對著門。床頭櫃子上放著護士剛才過來分的藥。
“方姨。”林以然聲音輕輕的,試探著叫她。
她仍隻躺著,並不吭聲。
“睡啦?”林以然走進去,慢慢地繞過床。
方姨睜著眼睛,目光呆滯,看起來還是很困倦。
“咱們換個衣服吧?”林以然緩緩地蹲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的眼睛,語調輕緩,“換套衣服舒服點。”
“好。”方姨說。
“那咱們坐起來?”林以然握著她的手,哄著說,“換完衣服再躺下。”
可能是打了鎮靜劑的關系,方姨表現得很遲鈍,過了幾秒才有動作,被林以然扶著坐了起來。
林以然幫著她換衣服,輕聲問她:“我是誰呢?”
方姨安靜地配合著,擡頭看向林以然,手撥了撥她垂下來的頭發,聲音不大地說:“小船。”
“哎,對了,”林以然笑笑,“我是小船。”
方姨醒來後的狀態其實還好,要比林以然想象的樂觀一些。她的情緒也不激動,沒那麽尖銳,隻是很安靜,人看起來非常困頓。
開放區住院部可以陪床,住的單間,這裏的基本都是輕症。重症大部分在封閉區,所以走廊裏還算安靜。
晚上林以然在病房陪護,她讓邱行回去睡,邱行說了“嗯”,卻沒有走,而是一直在走廊坐著,時不時去走廊盡頭的窗邊站一會兒。
夜裏林以然出來,放輕動作關上病房門,護士擡眼看她,林以然對她笑笑。護士指了指邱行,又擺了擺手,示意她讓邱行趕緊走,不讓在走廊裏待著。林以然點點頭,朝邱行走過去。
晚上有點涼,她裹了件薄襯衫,站在邱行旁邊。
“睡不著?”邱行問。
“睡不踏實。”林以然碰碰他胳膊,說,“你跟我進去躺會兒吧,方姨睡著了。”
邱行搖了搖頭:“不了,一醒更麻煩。”
邱行可能因為林以然缺考的事跟她還有些生氣,可現在病房裏也隻有她照顧得到。這就使得邱行的拒絕和生氣都顯得立不住腳,並且冠冕堂皇,說再多隻顯得虛僞。
這使得邱行隻能沉默下來。
林以然挎上他的手腕,順勢抱住他的胳膊。
邱行沒動,任她抱著。
林以然把臉貼在邱行的肩膀,閉了會兒眼睛。她剛才隻跟邱行說睡不踏實,實際上她根本半點也睡不著。她隻要一閉眼,就能想到白天貼在門上的那些照片。並且那些圖片在她腦子裏自動轉化成影像,烈火把一切都燒成黑炭。
“邱行。”林以然輕聲叫他。
邱行應了聲“嗯”。
林以然閉著眼說:“咱們給方姨搬家吧?離開這裏。”
邱行垂眼看她,林以然擡起頭:“搬去我那裏,我不在宿舍住了。”
“不。”邱行搖頭,看著窗外說,“你過好你自己的生活。”
“這也是我的生活。”林以然微微皺眉,望著他說。
“這是我的。”邱行神色淡淡的,“不是你的。”
第 32 章
第 32 章
母親愛兒子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怕她已經失去了清明。她混亂迷蒙的世界裏,隻裝得下她們的小家。
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還有她自己。
她每天都念叨著邱行,上學累不累、吃飽了沒有,卻又一眼也不能看他。她抗拒邱行出現在她的視線裏,看著他的眼神裏又恐懼又哀怨。
她這次病情發作確實比以前要重,她排斥陌生人,或者說排斥除了林以然以外的人。保姆於梅過來看過她兩次,她看到於梅時表現得也相對平靜,至於其他人她都顯得有些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