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的語氣總是麻木又平淡,可林以然在此刻突然感到有些難過。她屈膝踩著座椅,抱起膝蓋。
溫柔的方姨,親切的邱叔。還有她的媽媽,她的爸爸。她和邱行。
當初那兩戶和諧的小家如今走的走,散的散。
小時候的回憶像一場老電影,電影開頭日光散漫,時光悠長,然而冗長的片斷一一演過,結局破碎灰暗,了無生機。
房子破舊,親人離散。隻剩下這麽一輛晃晃悠悠的破車,載著當年的兩個孩子逃亡一樣趕在路上。
“邱行。”林以然沉默了片刻,叫他。
邱行轉過來看她。
林以然抱著自己的膝蓋,垂著視線:“我總覺得我在做一場夢。”
邱行沒吭聲,林以然輕輕地問:“我們還會醒過來嗎?”
第 6 章
第 6 章
對於林以然的問題,邱行沒有回答,隻是沉默著轉了回去。
前方是和天接在一起的沒有盡頭的路,遙遙指向遠方。高速公路隻有一個方向,就是一直向前,不能回頭。
高考成績發布那天,兩人正在服務區的餐廳吃飯。一人一個餐盤,上面兩葷兩素,還有一份湯。菜的味道難得很不錯,林以然從前吃飯慢慢的,和邱行待的這幾天讓她學會了快速吃飯。
邱行看起來不趕時間,和她說:“沒那麽急。”
林以然點點頭,喝了口湯,放慢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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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桌看起來也是兩個貨車司機,兩人說話帶著口音,但能聽得清楚。
一人問另一個:“高考是不是出分了?”
另一人回答:“出了,一早上新聞都在說這事。噫今年分數線高得很,也不知道俺侄兒考得上重點不能。”
邱行等快吃完飯才反應過來,看著林以然問:“出分了?”
林以然也是剛才聽旁邊桌才知道的,她說:“本來說是明天。”
“查查。”邱行說。
林以然拉開隨身抱著的書包,從裏面找出準考證號,背面寫著賬號,邱行把手機遞過去,林以然拿起來點開了瀏覽器。
邱行在對面繼續吃著飯,過會兒問:“查到了?”
“還沒,登不上去。”林以然把手機遞回來,說,“現在可能都在查,等等吧。”
林以然拿起她的筷子,繼續吃東西。
除了最初在老房子邱行遇到她的兩次,自從上了邱行的車,林以然好像就沒有特別慌過,也總是比較從容。
她話不多,也不抱怨,自己很愛幹淨,但無論邱行的車多舊、車上味道多難聞、某個服務區的廁所多髒,她都沒表現出嫌棄來。她總是怕麻煩邱行,所以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看得出來,盡管從小父母就離婚了,可她媽媽把她養得很好。是個平靜從容、大大方方的小姑娘。
回到車上再次出發之後,邱行把手機一直放在林以然那裏,讓她查分。林以然隔十分鐘左右刷新看看,路上信號不好,過了很久才把網站刷了出來。
“查到了。”林以然說。
邱行問:“多少?”
林以然說了個數字,邱行看她一眼,問:“你文科理科?”
林以然答:“我是文科。”
邱行又問:“分數線多少?”
林以然先說“我看下”,過半分鐘說:“一本線省內523。”
她慢聲細語,語氣很平靜,邱行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說:“你學習這麽好啊?”
省內排名七十多,這個成績對林以然來說沒有特別好也不特別差,算是在她預料範圍內。倒是這幾天以來邱行第一次露出除了平淡和麻木以外的其他情緒,他剛才驚訝地看過來那一眼使得林以然笑了下,說:“還行。”
無論正在經歷著怎樣的境況,高考都是大事。
哪怕是在這個一貫沉默並沉重的車廂裏,也因為高考而産生了話題。邱行不像平時冷漠,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持續了好一會兒。
邱行問林以然想報什麽學校,什麽專業。
林以然隻說想報文學相關專業,學校她沒有什麽想法。
邱行又問她喜歡南方還是北方,喜歡哪座城市。
林以然想了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
林以然對這些感到茫然,她去過的城市不多,也談不上喜不喜歡。隻要能夠離開她生活的城市,不再有人追債,沒人找她,就都可以。
邱行並不是隨便聊聊,他給林以然說出了幾個選擇。他對很多城市都了解這不奇怪,倒是他能從北往南把差不多的學校基本都說出來,適合林以然讀的、城市環境舒服的、某個專業特別好的,這讓林以然覺得有些意外。
邱行平時的頹唐和行走在路上的狼狽,讓他現在說的話題和他這個人有著明顯的割裂感。
林以然側著頭看邱行,邱行一邊開車一邊和她說話,林以然時不時答一聲表示在聽。
邱行迎著她的目光看過來,問:“什麽時候填志願?”
林以然說:“系統開了就可以,明天或者後天。”
邱行又問她:“你書帶了嗎?報考指南。”
林以然搖頭:“要去學校取,我沒有。”
邱行又掃她一眼:“那你怎麽報,代碼你知道?”
林以然老實地回答:“我想等下車之後找個網吧。”
不等邱行再說話,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林以然遞過去,邱行接電話,之後他們就沒再接著聊。
當天晚上,邱行把車停在一個倉庫院子裏。前面有輛車在卸貨,要等上一輛車卸完,工人才能過來裝邱行的車。
天氣悶熱,本就沒什麽風,倉庫四周的高牆又把風都擋在外面,一絲都吹不進來。邱行在車下坐著,屁股下面墊了個壓扁的紙箱。
林以然原本在車上,趴在車窗邊,後來熱得待不住,也跳了下來。
邱行沒擡頭,隻擡起身把屁股底下的紙箱撕成兩片,一片坐回去,另外一片隨手放在旁邊石頭上,示意林以然坐。
林以然又把上面的一截撕了下來,坐在石頭上,用那一小截紙殼扇風。
兩個人安靜地坐著,邱行低頭擺弄手機,林以然則看著前方的工人來來回回地卸貨。
她臉邊的碎頭發隨著那一點點風有節奏地跟著擺動,微涼的風隔著一點距離吹到邱行身上。
隔了會兒,邱行把手機遞了過來。
林以然看看他,接過來問:“怎麽了?”
邱行沒回答,下巴朝手機點了點,讓她自己看。他胳膊支在屈著的膝蓋上,沉默地轉回頭看著前面。他總是這副樣子,既像漠然,也像不耐煩。
林以然已經習慣了他不愛說話,低頭看了他的手機,接著非常意外地又擡起頭去看邱行。
手機上是微信聊天框,裏面是別人發過來的照片。拍的幾十張的報考指南書頁。
消息記錄滑到最上方,是邱行發給對方的消息:【報考指南文科一本那幾頁拍照發我。】
林昶:【你幹嗎用啊邱哥?誰用?】
邱行:【兩本都拍。】
接著就是對方連續發來的幾十張圖。
林以然看看手機,又看看邱行。邱行依然是那副模樣,可林以然此刻卻有些發愣。
她應該說“謝謝”。
她和邱行根本算不上熟,可這幾天下來,到了如今,甚至連跟邱行說聲“謝謝”都會覺得有些蒼白。
“好好琢磨,別亂報,讀上了後悔。”邱行說。
林以然點了頭,覺得他看不見,又說:“好的。”
“有看不清的直接給他打字,讓他再拍。”邱行淡淡地說。
“好。”林以然看著邱行,還是輕聲說,“謝謝。”
邱行沒再說話,往後靠在身後的院牆,頭倚著牆,閉上眼睛歇著。他手上、胳膊上還蹭著剛才去車頂掀篷布染上的黑,因為裝完車還要再扣上,所以他沒去洗手。
他總是這麽不修邊幅,跟路上見到了那些貨車司機也沒什麽兩樣,隻是穿得更利索點,人更年輕點。
邱行的手機也總是髒兮兮的,還因為經常隨手放和從兜裏滑落,手機後蓋坑坑窪窪,邊邊角角也都磕花了。
林以然拿著他的手機回了車上,用邱行的紙和筆把幾所重點關注的學校信息都記了下來。
中間林昶又給邱行發了消息,問他:【邱哥你哪天回來啊?我把書給你送去得了唄。】
隔了會兒又發:【哥你下次出門帶上我唄?我跟你出去轉轉。】
工人在後面裝車,有些重量的貨成捆地砸上來,林以然能感受到每一捆貨物裝上車時車身的輕微顫動。
邱行從車下走過,路過林以然這側車門的時候擡手遞給她一瓶冰水。
林以然伸手接了過來,邱行就又走了。
等到邱行再上車已經又過了快兩個小時,天早已黑透,邱行把車開上公路,林以然在他上車時就關了車裏的燈,以免影響他視線。
邱行問她:“都看好了?”
林以然“嗯”了聲說:“差不多了。”
“都哪個?”
林以然把紙上寫了的幾個都念了下,幾乎都是昨天邱行提到過的。
邱行又問:“就這個順序是吧?”
林以然點頭:“對。”
“嗯,”邱行說,“你自己看好了就行。”
剛才邱行給的那瓶水放在車門邊,瓶身上掛著一層小水珠。林以然抽了兩張紙把瓶子擦幹,又將這兩張潮濕的紙折了折。
她將邱行的兩個手機都拿了過來,低著頭開始安靜地擦。
邱行視線都沒轉一下,對她拿手機的動作毫不在意。
林以然把邱行兩個手機都擦得幹幹淨淨後放了回去,把用過的紙團裝在一個塑料袋裏。
剛才林以然在車上坐了挺久,車裏始終悶熱,她熱得出了汗,臉泛著脹熱的紅。這會兒車開起來,風從車窗外抽過來,林以然把脖子後的碎發整理了一下,重新綁了頭發。
“累了吧?”邱行出聲問她。
“沒。”林以然回答說,“就是有點熱。”
“今晚還得在路上睡。”
林以然剛要說“沒關系”,邱行就繼續說了下去。
“明天下午能到花城,離霖州高鐵一小時。”邱行看著前方,又說,“到了花城你就可以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