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舉起手,不禁笑了——那根狗尾巴草不知何時被他卷成了一枚戒指,正套在她的手指上。她覺得有些神奇,她隻在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裡見過這樣的橋段,忍不住又舉高了一點,舉到陽光下,似乎真的在看鑽戒一樣。
他的口氣和表情都有些神聖和嚴肅:“這是咱媽跟前的草。”那意思似乎是要是不答應就是極端不孝之類。
蘇然笑意更深,連稱呼都變成“咱媽”了。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說:“那這也是我媽的心意,並不是你的心意。”
“那你要怎樣的心意?”他有些緊張。
她垂眸想了想,默了半晌,好像很失望一樣:“不用了。”
她本是笑著的,但是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淡。
他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用了?不用了,是什麼意思?她的語氣也有點無欲無求的,好像下一句就要接“沒什麼意思”、“咱倆算了吧”之類的話。
陳煥庭被她搞得有點心驚膽戰,生平第一次覺得頭腦空白。
就在他僵直地不知所措的時候,蘇然忽然側身攬住了他。
“噗通”一聲,他聽見自己心髒歸位的聲音。
她抬起頭看著他,眉眼彎彎,輕輕說道:“其實有你,我已經有全世界了。”
他有點懵,心跳好像又停了,而且還有點耳鳴詞窮。他抬起頭,太陽刺啦啦地照下來,照得他眼眶也有些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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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蘇然把玩著手裡的那枚草戒指,所有所思。
“想什麼呢?”陳煥庭問。
“你和你的爸媽商量過這事兒嗎?”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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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擔心這個?”陳煥庭笑,“想聽實話嗎?”
“嗯。”
“他們應該很高興。”這條省道上沒什麼車,他慢慢地開著,“外公查出來癌症後,我媽一直希望我能早點結婚。其實我特別慶幸你在看完我外公後,沒有當天就走。第二天我給你打電話,隻是單純想讓我外公再見你一面。這個見面和頭天的見面,是不一樣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特別想讓他知道你,知道我找到了你。臨終前我外公看著你,問我‘是她嗎’。當時聽到這話我非常難受,心情也非常復雜。那時我忽然深刻地明白我們錯過了什麼。後來你先回a市,我爸媽問我你的事,我就直接告訴他們,我想和你結婚,而且正在努力中。”
蘇然愣愣地聽完,覺得嗓子有些澀。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蘇淩霆臨終前也是這樣拉起她與沈睿的手。但這兩次的含義與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她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景,問:“陳煥庭,你恨過我嗎?”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直言道:“恨過。”
蘇然秉著呼吸,不敢說話。
他從反光鏡瞧見她緊繃的神情,說:“上次我去b市見的投資人,叫萬佳,你認不認識?”
蘇然慢慢抬起頭,訝異地看著他。
“她無心中說起了沈睿的事情。”
蘇然一時無言,過了好半天才說:“原來你是這樣知道的。怪得不在動車上碰到,你會過來跟我說那些話。”
“可我知道得晚了。等我知道的時候,你經歷的海嘯已經過去了。”
“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沒人拿刀逼我。選了,跪著也要走完。隻是那次在動車上,我內心最觸動的,是你說在去年九月你去b市找過我。我其實很想問你這件事,但是你和我說完那些話之後,我覺得再追問這些沒啥意義。”
“是的。去年9月,我無意聽到你的婚訊,就去了。”他坦然說道。
和蘇然分開後,陳煥庭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消化這份情感。最開始和人聊天聽到“蘇然”二字,心中會立刻泛起波瀾,就像癮君子還在戒毒期又聽到了毒品,那種感覺非常難受,是戒不掉還恨的難受。後來工作實在繁忙,感情在生活中的佔比就下去了。時間再久一點,也少有人提起這個名字,再久一點,偶爾聽到也沒什麼情緒了。隻是去年九月,他偶然聽人說起b市蘇氏藥業上市的事情,有人順口說起了這強強聯手的婚姻。他當時稍微一愣,心裡也不痛,就跟聽故事一樣過了,隻是詫異她怎麼現在才結婚,他以為她早就結婚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蘇然,她的樣子還停在兩年前他們分別的那個早上。她抱著他哭,說她不愛沈睿,不想和他結婚,求他來帶她走。他也雙眼通紅,說好,我現在有能力帶你走了,我們一起去浪跡天涯。他甚至在夢裡還很現實地告訴她,現在他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他們可以在海邊買一棟就可以看到海的房子,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做|愛,然後在纏綿的餘溫裡擁抱著對方看海,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給他們按下倒計時。他正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可她卻哈哈大笑起來,她說陳煥庭你怎麼這麼傻,我怎麼會愛你呢,我們認識的時間還沒有我與沈睿相愛的時間長,我隻是逗逗你,你怎麼當真了呢?他氣得渾身發抖,甩手就走。她忽然又換了神情,過來死死拖住他,求他不要走,說她沒有辦法,說她愛他。
就這樣反反復復,來回折騰。第二天上班他精神不佳。到了晚上又做夢,還是差不多的情節。這樣持續到第三個晚上,他半夜醒來,一身是汗。他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忽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夏季,她父親去世,他也曾做夢夢到她哭泣。
第二天,他去了b市。
但這一次,他們沒有任何正面巧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來幹什麼。是要印證內心的想法,看到她落難,將她羞辱一番,再像上一次一樣拯救她?還是來恭賀她的婚禮,謊稱自己來出差,說巧了,原來我住的酒店也是你們舉辦婚禮的地方,恭喜恭喜,然後大方地送上一份份子禮?
還是隻是單純想來看一看她。有點好奇,或者根本不帶任何心情。
他覺得自己有些精神分裂,甚至有些變態。他在b市晃了一圈,沒有撿到她一絲一毫的任何消息。於是打道回府,照舊堵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汽車停在右邊車道,人行道裡面是一個醫院。
他沒什麼情緒地看著窗外,忽然看到一輛黑色邁巴赫停在醫院前面,蘇然蒼白的臉一晃而過,隨後沈睿抱著一個襁褓坐進了轎車。
他忽然想笑,他還在嫌棄他們結婚遲,殊不知他們早已有了愛的結晶。
蘇然默了默:“你想不想聽聽我的版本?”
陳煥庭側眼看她。
“那年畢業後我回到b市,在沈叔叔的安排下和沈睿定了婚。公平的來講,在蘇氏企業上市一件事上,沈家真的幫了我很多,不是他們,這件事對來講基本是天方夜譚。去年七月,蘇氏藥業成功上市,沈睿畢業回來,婚禮也準備好了。這兩年我基本也想明白了,人的一生大概就是這樣吧,總會有得有失。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沈睿……畢竟我和他認識這麼多年,也算是一個可以結婚的對象。就在我準備坦然接受時候,劉璐也帶著一份禮物回來了——懷著沈睿六個月的孩子。”
“這份禮物是巨大而驚叱的。可是孩子已經那麼大,也沒法打掉。劉璐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聲嘶力竭地跟我哭泣叫我讓位,說沈睿不認孩子,要她生下來要先做親子鑑定;沈睿不停跟我道歉,說不會和她結婚;沈叔叔也一邊責責罵沈睿一邊勸我;我曾經的姑姑蘇凌柳也聽到風聲出來作妖。那段時間我好像又回到了爸爸剛去世,我孤立無援的時候。但是不同的是,爸爸公司上市的遺願我已經完成,即便是嫁入沈家也是他的遺願,但是此刻我轉身離開,想必他也是贊同的。我跟沈睿攤牌說:我們不用這樣互相耽擱,我對你沒有愛情,你對劉璐也未必沒一點感情;在你回國前,我也有過別人。又這麼拖了兩個月,等到公司的事情交接完成,我陪他去做了親子鑑定,也許就是那次被你看到。塵埃落定後,我和沈家便再沒聯系過。”
這回輪到陳煥庭久久的沉默了。其實後來在a市重逢,他聽蘇然說自己單身,便知道她沒有孩子。但是有沒有,和他也無關了。誤會本來就是生活的一環,很多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實都是必然。
暮色四合,兩束車燈照亮前面盈盈飛舞的蚊蟲。
忽然,車速緩了下來,陳煥庭慢慢將車停到路邊。車外是安靜的田野。
蘇然疑惑地看著他。
陳煥庭熄了火,側身看了蘇然半晌,然後牽起她的左手,輕撫她無名指上的狗尾巴戒指。狗尾巴草端頭的毛茸茸的部分是翹著的,如同一個俏皮的裝飾。
他像夾漢堡一樣將她的手覆在雙手之中。
“是那個給你發郵件的劉璐嗎?”他忽然問。
“你還記得她?是她。怎麼了?”她問。
“你有她的聯系方式嗎?”
“這什麼意思?”她更加疑惑。
“我想親口謝謝她。”他嘴角有笑,傾身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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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第59章
2015年,日本長川町。
最後匯報完的那個晚上,同學們去超市買了很多蔬菜水果和零食,晚上在開放的餐廳裡,中日兩國的師生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功宴會。氛圍輕松自在,有的同學分享了這幾天自己的感受,有的同學表現了一些才藝。蘇然他們組的小泉做課題時候看似木訥嚴謹,沒想到還是個才藝一哥。
他站起來,自告奮勇地拿起平時用來演講的話筒,唱了一首歌,居然是《北國之春》。
這顯然不是蘇然她們這個年代的歌曲。也不知道他是平日裡真的喜歡經典老歌,還是特意為這次中日交流準備的。不過他的嗓音低沉,又是純正的日語,聽上去還挺悅耳動聽。
黃敏敏跟蘇然咬耳朵:“你知道嗎,你們組的小林和我們組北川,是CP。”
蘇然瞪大眼睛十分震驚:“真的假的?!”
黃敏敏說:“是真的。”
“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倆有什麼互動啊,一點戀人之間的曖昧都沒有。”蘇然看了看投入唱歌的小林,又看了看右側不遠處的北川,想起他們這十來天的共處,真是一點愛的電波都看不到。
“我聽我們組的保奈美說的。不過日本人好像談戀愛都這樣,明面上都很普通,動作都在私下。”
蘇然做了一個部可思議的表情。這時,小林一曲終了,有人起哄,說讓中國的同學也來一首。
這必須得來,這種時候即便是歌技不如人,也必須得唱。很快,有A大本科直升上來的同學喊道陳煥庭的名字,說他是原來的廣播站站長,有一口迷人的嗓音。
陳煥庭也沒推辭,落落大方地走到臺前。他略微沉吟,說:“今晚月明星稀、天高雲舒,唱個意境廣闊的《鴻雁》吧。”
這個選歌有點出乎蘇然的意外,這屬於一首偏流行風的民歌,確實也能代表點中國氣質。她其實也沒聽過陳煥庭唱歌,但她聽他講話不便知如果不是五音不全,他應該屬於“開口跪”那檔。她有點小小的期待,混在人群裡賣力的鼓掌:“好……!”
陳煥庭好像聽到,目光似乎往這邊飄了一下,不是很明顯,然後他低頭去弄電腦。筆記本接了音響,可以放伴奏,剛剛小林便是這樣唱的。陳煥庭在百度音樂上搜《鴻雁》的伴奏,可打開卻是“該地區無權限播放”。
中國同學都笑起來。大概是因為版權的問題,百度音樂在這裡被牆了。
他隻好說:“那這樣吧,我清唱一小段。”
於是他唱道:
鴻雁,天空上,
對對排成行。
江水長,秋草黃,
草原上琴聲憂傷
……
他的聲音幹淨純粹,溫柔深情又優美遼闊,讓人想到明月下流動的山間清泉,或者草原上自由掠過的風。蘇然聽得有些呆。她想她應該聽過原唱,但從來沒留意到首歌會麼好聽,好聽得像——
像一首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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