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在A市蜿蜒的老城區裡慢慢悠悠地走著,拐來拐去,絲毫不著急的樣子。蘇然坐在窗邊欣賞著這個城市日暮時分的風景——破舊灰敗的老磚房永遠會有綠意怏然的植物做陪襯,路邊吸著煙鬥擺著棋局的老人身後永遠會有一群放學打鬧的紅領巾,城市也許就是這樣不動聲色的日新月異。億萬年外的太陽闲散地斜掛在西邊,金黃的光籠罩著這個城市的一切,不管是老的還是新的,舊的還是年輕的。
“這家的面特別好吃。”車輛在一站叫“二道拐”的站牌前停下時,陳煥庭指著外面說道。
蘇然順勢看去,一個叫“老張面館”的店鋪,生意興隆,不僅巴掌大的店裡面坐滿了人,店外面支的桌子也坐滿人,甚至還有人站在即將吃完的人身邊等著。
“有這麼好吃?”蘇然看這陣勢,“你來吃過?”
“吃過。當地的老字號,開了很多年了。”陳煥庭說,“價格實惠,味道也好。下次可以來試試。”
“你對A市很熟嘛,”蘇然依稀記得他並不是本地人,開他玩笑,“是不是以前老騙小學妹來著?”
陳煥庭笑起來,英俊的眉眼沐浴在夕陽裡:“我也算1/4個A市人,我外公是A市的,因工作調動去了C市,在那裡遇到我外婆,然後定居下來。不過還是有不少親戚在A市,小時候我外公經常帶我回A市玩兒,現在逢年過節也有走動。”
“原來如此,”蘇然說,“那索道你也經常坐了?”
“那倒沒有。我外公說小時候抱我坐過一次,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可能吧,算上大學你也在A市5年多了,一次都沒有?”蘇然難以置信。
“說出來我自己也不信,”陳煥庭笑道,“其實有兩次和同學都到那附近了,但總是沒能坐成。一次是臨時被老師召回,一次是它檢修停運——好像總是差那麼一點緣分。”
“那你今天出門查黃歷了嗎?”蘇然忍不住問。
“……聽上去好像有點嫌棄我?”陳煥庭挑眉。
“哈哈,我隨便問問,”蘇然笑嘻嘻地轉了話題,“那個老張面館也是你外公常帶你來吃的?”
“是的。A市有很多好吃店面都其貌不揚,隱藏在無名小巷中。”
“比如?”
Advertisement
“那就太多了,什麼三村烤腦花、老劉老火鍋、兔耳朵抄手……”
蘇然聽得都要流哈喇子了,“等等,什麼?烤腦花?”她從來沒吃過,想了想也不敢吃。
“沒吃過?”陳煥庭一幅意料之中的樣子。
“沒有,”蘇然搖頭皺眉,“聽上去有些惡心。”
“哈哈,其實很嫩的,比豆腐還嫩。一般人接受不了,但一旦接受就會停不了。”
蘇然還是一幅我拒絕的表情。
“沒關系,”陳煥庭並沒有強行安利,“A市還有別的好吃的小吃,我記憶中存留下來的應該都是經過時間考驗的,有機會帶你都去嘗嘗。”
“好啊。”蘇然萬分自然地說道。
可說完,兩人之間都有了半秒停頓。
陳煥庭說得太自然了,蘇然也接得太自然了,這種自然似乎在不經意中已經帶著某種親昵。蘇然用笑容掩飾了尷尬,腦海裡安慰地想,他不過也是隨便說說,客氣話而已,不要當真。
正想著,公交車到站了。
他倆隨著人群跳下了車。索道的基站在山坡上,他們前面還有二三十人在排隊。蘇然邊走邊看,天空中幾根細細的黑線橫於長江天塹,上面吊著一個白色的鐵皮箱子,風中微微晃動,讓人忍不住為它的安全系數擔憂。
後來索道拆除,陳煥庭開車路過,見日日都會見到的黑線終於在天空消失,心中竟有些空蕩。他想起與蘇然來坐索道那日,似乎已經昭示著他們後來的發展,隱約有了宿命味道——他們之間也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緣分就和那根索道一樣,太纖細太單薄,隻能渡他們一次,然後一側留下修建紀念館,一側被房地產商開發新蓋了高樓。
而不幸的是,他恰好是那座紀念館。
-
冬季的江風有些冷。蘇然與客戶談好工作從辦公樓裡出來,灰蒙蒙的遠方吊著一顆橙黃色的夕陽,下一坡臺階就是長江,而目光再往前面五十米,是索道紀念館。
鬼使神差的,她走到紀念館門口,花了五塊錢買了一張門票。大概本地人都不會來參觀,又是臨近下班,館廳裡幾乎沒別的人。檢票的工作人員友情提示道:“還有二十分鍾閉館,注意時間哦。”
紀念館很小,就是當初索道的辦公室改建而成。室內中間是玻璃展櫃,陳列著索道的模型,四周掛著照片,從黑白到彩色,不外乎某某領導人曾經來指揮過工作、某次器材的重大更新、某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時刻又發生了什麼。
蘇然想起那天下午他們臨時起意跑來坐索道,辦公室的玻璃窗前映出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在人群中排了會兒隊,她正準備一步跨進那個鐵皮大箱子,陳煥庭卻拉住了她:“我們等下一趟。”
“為什麼?”
蘇然剛問完便自己頓悟了。索道的轎廂沒有座位,人湧上去都是先佔據窗邊的位子,如果去晚了就隻能被擠在中間。蘇然第一次來坐索道當然希望能在窗邊看風景,而他們剛剛在一車的末尾。
她與陳煥庭相視一笑,很快等來了下一班,他們站在隊伍最前面,她興衝衝地跑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兩個人學生期間還是蠻甜的,是不是?
第22章
人群湧進來,有早已習以為常以此為交通工具的市民,也有像蘇然這樣首次乘坐的遊客。蘇然站在窗邊,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看這座城市——寬闊的長江在他們腳下閃耀著粼粼波光,看了一會兒,覺得波光從水裡蔓延到岸上,蔓延到路上、車上、人上,最終到遠處與夕陽融合在一起。
“恐高嗎?”陳煥庭見她看著遠方出神,“忘了上來之前問你是不是恐高。”
“哦,沒,”蘇然回神,笑道,“就是覺得A市這個角度看很像日本動漫裡的場景。不過你這麼一說——”蘇然低頭垂直看向江面,又抬頭,“你這麼一說,還真提醒我了,我們是懸浮在長江上空的吧?”
“是啊,”陳煥庭見她並不恐高,說道:“大概離江面,”他目測了一下,“一百來米吧。如果纜繩斷了——”他忽然問,臉上有明知故問的笑,“你怕不怕?”
蘇然被他說得心裡一緊,但面上繃得很正常,幹笑兩聲:“哈哈,要是纜繩斷了,應該很刺激吧,這麼高的自由落體哎……”
陳煥庭打量她的神情,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是的,還是墜入長江,那我們倆人還是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同年同月同日……”
陳煥庭還沒說完,便遭到周圍陌生人若有若無地幾記眼刀。蘇然暗自好笑,可這時江上起了風,轎廂竟有了輕微的晃動。
蘇然露出一半的笑頓時被緊張的情緒取代,空中搖晃的感覺還是生平第一次,情急之下她一隻手扒住窗戶玻璃,一隻手拉住了陳煥庭的手。
晃動隻有短短幾秒,轎廂很快又趨於平穩。蘇然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抓著陳煥庭,有些不好意思,但陳煥庭好像沒覺得什麼,在她縮回手的時候拉住她,讓她抓住他的胳膊,注視著她,用再正常不過的聲音說道:“不會真的掉下去。”
蘇然頓時感到剛剛繃出來的面子都被江風掃到江水裡去了,拉住陳煥庭的胳膊順勢揪了一下他:“就是你胡說,烏鴉嘴。”
陳煥庭揚了揚嘴角,忽的指著窗外說道:“看。”
“看什麼?”蘇然沒好氣地問。
“佛光寺。”
“佛光寺又怎麼了?”蘇然還是往他指的方向看去。
“去過嗎?”
“沒有。”
“據說很靈。”
“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問問。”
“……你無聊不無聊?”
“我們到了。走,下去吧。”
-
那天在江對岸,陳煥庭請蘇然吃了好多A市特色小吃。味道好的店鋪往往都缺少位子,他們隻好坐在店面外面的簡易桌子上吃飯,但這樣仿佛更有市井的味道,讓食物都變得更加美味。具體吃了什麼蘇然已經忘了,她隻記得後來和陳煥庭乘坐纜車原路返回,又在高空中欣賞了A市的夜景。那個時候城市還沒有像這樣大搞燈光工程,隻有兩岸的燈光沿著濱江路一路鋪過去,像兩道長長的遊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回憶經過了人腦的主觀加工,蘇然覺得那個時候的他們應該是最好的他們。在共事的時間中變得熟悉,美好剛剛萌芽,什麼都還沒說破,她都可以帶點明知故犯的放縱,心照不宣保持距離又沉浸在這美好中。後來連陳倩都忍不住打趣她,說陳煥庭到底有沒給你許諾股份,你這麼盡心賣力地幫他,又是運營公眾號,又是幫他聯系對口的捐獻對象,還幫他搬家,我可是頭一次見到女生幫男生搬家的。還旁敲側擊地開她玩笑,你家沈哥哥最近有沒給你打電話,要是知道陳煥庭會不會吃醋。
蘇然自然是不會理會陳倩的玩笑。她想沈睿遠在美國,自己不過是參加了一個不錯的公益性質的項目,有了幾個比較交心的朋友,又沒有做出什麼出格對不起他的事情。但是從心而論,她是喜歡和陳煥庭共事的時間的,她內心裡十分坦誠地承認——她喜歡有他在的時候,但並不一定是兩人單獨的,一群人在也很開心。她想自己對他更多的是一種欣賞,比如他待人處事的方式、他工作的態度、他的聲音、他和你講話專注的眼神,甚至是騎著不知道哪裡搞來的三輪車在學校收衣服的汗水,她都樂於見到。但是她絕不承認這是喜歡,她也自認沒有一腳踏兩船的本事——更何況她都不知道陳煥庭對她有沒有另外的想法——在她的認知裡,陳煥庭一早就知道了她有男朋友,聰明優秀如他,是絕對不會、不堪、也不屑,會對她有非分之想的。
這麼一想,蘇然心裡莫名有些失望,但又覺得十分安全踏實。
她有時候翻出沈睿的照片,盯著屏幕中的那個人,看著他,測試自己內心有沒有什麼變化——很好,沒有。又忍不住暗暗地想,沈睿還有四年才回國,哎,為什麼還要四年。
四年,1460天,比她的研究生三年都漫長。
那段時間,真是一段很微妙的關系:她和陳煥庭雖然頻繁見面,但至少還處於可以控制的階段,還有可以收手的餘地。
至少,那個時候的陳煥庭、記憶裡的陳煥庭,讓現在的蘇然感到真實。
而不是像現在,在翻看了她的本子之後,在將往事再次呈現在兩人面前後,在明明感覺到她的秘密被當事人知曉卻不說破的難堪之後,還能若無其事假裝關心地問,到底是漏了什麼嗎?很重要嗎?
很重要嗎?
蘇然聽到這句話,覺得這兩年心中所有的愧疚和留念都被擊碎了。
重不重要,還和你有關系嗎?
蘇然燃起難以澆滅的怒火,出了他們公司的電梯,就直接刪掉了陳煥庭的微信。
不重要了。
也壓根不值得。
-
鏈家的小王跟蘇然約定好了晚上七點在店裡見面。之前小王已經和蘇然講過,經過他的努力協商,蘇然如果全款付掉的話,賣家同意再降價十萬。這套房當初也是全款買的,現在全款賣掉,手續會簡單很多。根據小王的接觸,賣家和買家看上去都是做事不拖泥帶水、也不缺錢的主,他也特別想做成這一個買賣,很有誠意地主動降了一點自己的中介費。
蘇然是六點半到的店裡。她本想叫上陳倩陪同,但是想到陳倩即將臨盆,隻是告訴了她這個消息。陳倩從事建築行業多年,大致知道這個樓盤,聽了蘇然的講述之後覺得可以下手,又得知是曹躍飛所在的小區,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說是不是很快就要吃到他們的喜糖,還喜滋滋地說自己終於成功做了一次紅娘,蘇然結婚自己就不打算送紅包了。
蘇然懶得聽她在那頭不著天際地亂說,得到自己的有用信息後便掛了電話。想了想,蘇然給曹躍飛發了一個信息,問他晚上有沒有空,請他過來參謀;可大約他又在手術中,沒有回復。
小王給蘇然倒了一杯茶便去樓下準備東西。蘇然看了看小王先給她的資料,都是一些程式化的文件,也沒有太多可挑剔之處。就這麼看著,聽著樓梯間有人咚咚咚的上來,蘇然抬起頭,正好外面的人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