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重心也不在家庭。
無論是枕邊人,還是公司裏的父母,都遠比她強大。
她一邊恐懼著怕搞砸,一邊貪婪地默默向他們學習。她需要成長,需要有更多的話語權,需要將資源拿在手中,成為自己的。
直到林瑋文來找了她。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反複被偏心戳痛,即使知道這跟哥哥無關,甚至他自己都是抗拒的。作為一個性少數,在一個極其傳統的家庭裏,從未被接受過。哥哥那樣高度敏感的人,怎麽會不痛苦。但她懦弱而自私地不去聽、不去管、更不去聯系。
林瑋文來的是公司,林夏以為他是來找孫玉敏的。她開完會回來時,才發現他坐在了辦公室內等她。
已是盛夏,他還穿了件長袖,人瘦的很厲害。
這一年多隻偶爾聽見他的消息,與男朋友分手了,作品在知名畫廊展出,賣的還不錯。為了明年的個展,他最近一直呆在京州的工作室。
林夏不懂藝術創作,但從他以往的創作經歷,知道這件事很難。到了關鍵期,幾乎是沒日沒夜,還有遭遇瓶頸的巨大痛苦。完成時,都不知是熬出了作品,還是熬掉了自己。
她問他怎麽來了。
他說來看看她,問她最近怎麽樣。
她說就這樣,工作,家庭,挺忙的。
他又問,在公司怎麽樣,辛苦嗎,爸媽對你好不好?
她內心很詫異,他這麽個幾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怎麽會問這種問題,她說還行,沒什麽好不好的,就幹活拿錢唄。幹得好就多拿點,幹得不好就要被罵,再罵也得給我工資。上班不就這樣嘛。
他被她逗笑,她也跟著他笑了。
笑過之後,兩人看著對方,一時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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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緣上,是親兄妹。算不上多親密,但一起長大,面對同樣的父母,有著不必言說的默契。但她的別扭,他的脫離世俗,讓他們聯系並不多。
看到那樣憔悴的他,她心中卻莫名心酸,她想說,我跟程帆下個月要去南美旅行,你要不要一起去,找找靈感。行程我安排,不用你操心。
生疏了這麽久,她卻無法當面說出口。
她更不會說,哥哥,我現在很強大了。如果父母再來幹涉你的人生,我可以來幫你了。
林瑋文忽然站起了身,說要走了。
走之前,他抱了她,那樣纖細的身軀,卻抱的那麽緊。
最後,在她耳邊對她說,夏夏,做你自己,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翌日,林瑋文自殺身亡。
林夏很冷靜地跟著處理完喪事,迅速恢複正常。那三個月,程帆沒有出差,就呆在京州,雖是照常工作,但她知道,他是在陪著她。後來她明確跟他說,我真的沒事,你正常出差就好。
她也是真的沒事,都沒怎麽哭,連工作狀態都沒有被影響,一度加大了工作量,忙得腳步著地,將空閑時間填滿。甚至在孫玉敏離開京州後,她還不忘爭權奪利,將關鍵業務劃入到自己的勢力範圍內。
隻是開始失眠。
剛開始,隻是睜眼到三四點。但第二天有重要的項目要談時,就會整夜失眠。這樣的情況,還愈發頻繁。
但也不一直是這樣,時好時壞,毫無規律可言。那些睡得好的日子,支撐著她度過失眠的夜。隻是失眠而已,都市人的通病。隻要不影響第二天的工作,睜眼到天亮又如何。
一個個失眠的夜晚,是她的贖罪券。
後來是情緒失控。
當她砸東西時,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時,去找了心理咨詢師。
她怎麽可能沒有錯呢?
哥哥來找她,是有過求生的欲望,他那麽用力的抱她。但她就是忽視了。
如果她說出那句邀請,會不會結果不一樣?
她對咨詢師說,我覺得自己很壞,他承受了那麽多的痛苦,我還要去嫉妒他。作為他的妹妹,我該去幫他,可我就因為心裏那點不舒服,就逃避了。
咨詢師問,他承受了什麽樣的痛苦?
她是許久的無言。
在一個傳統的家庭裏,她所做的一切選擇,雖然是自我意志的體現,但卻是符合了那樣的傳統。好好讀書,進一所好的大學,畢業後回到家中公司,再嫁一個能對事業有幫助的男人。
她是一個遵循主流的人,踐行著主流的規則,隻有成為這個系統裏的強者,才能拿到掌控自己人生的權力。
哥哥不是主流人,從性取向開始,就是一場離經叛道,被視為恥辱。再到藝術創作,不論多成功,都被視為小打小鬧,終有一天要接班,回歸正途。
痛苦無法感同身受,她作為一個連叛逆都沒有過的主流人,怎麽敢說自己理解哥哥的痛苦。
更何況,是她拒絕去了解的。
在嫉妒他時,不是沒有想過幫他,可她自己都那麽弱小,又有什麽能力去幫他呢?
她錯了,簡直錯的離譜。
哥哥是家人,她為什麽要用肉弱強食的生存規則去界定幫忙的定義,為什麽幫一個人要有實力,而不是直接跟他說,我會站在你身旁,支持你。
哥哥說,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可是,在對哥哥上,她跟他們,又有什麽區別呢?
一個又一個的夢魘裏,在她耳邊反複出現的一句話是,夏夏,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再次醒來後,感受到微弱的燈光,太過混亂的夢境,林夏一時間都不知身處何地。心髒跳得很快,身上熱到出汗,再一摸臉,是滿臉的淚。
旁邊的人感受到她的動作,立馬抽了紙巾來幫她擦眼淚。
她別過了臉,不要他碰。
程帆發現她這是醒了,還轉了身背著他,他笑了,側過去半抱住了她,幫她擦了眼角的淚,“終於醒了。”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的朦朧之際,她在想著,他屬於他們嗎?
當他的懷抱將她包裹住之時,她又笑自己多想了,見他的第二面,就知道他不會是那樣的人。
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抱緊一點。”
他將側躺著她用力抱在懷裏,“做噩夢了,還怕嗎?”
“不怕,我夢到哥哥了。”
“他跟你講話了嗎?”
她沒說話,小時候,村子裏有老人去世,外婆跟她說過,在另一個世界的人想你了,就會來夢裏找你的。
哥哥走後,她卻很少夢到他,屈指可數。哥哥這是想她了嗎?
“你能不能把燈關掉。”
“好。”
程帆放開了她,轉身伸手去關了燈,房間陷入黑暗,他躺回去要摸索著抱她時,她卻忽然埋進了他的胸膛中,他也隻能伸了手,讓她的脖頸枕在他的手臂上,攬過她,讓她抱的更緊些。
“哥哥走的前一天,來找我了。”才說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可我沒有發現他的異常。”
“我真的好恨自己。我那時想跟他說,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南美旅遊。如果我問出口,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程帆,你說過要帶著我一起跑,那你能不能看著我,提醒我,不要變成他們那樣的人。”
「與怪物戰鬥的人,要小心自己不要也變成怪物。」
此刻,她是多麽害怕,有一天自己也會面目全非。將父母徹底取代時,她也變成了他們。
他閉上眼,都不敢細想,她到今天才跟他講。這兩年,她內心經歷了多少的折磨,而他卻不知道。他到底是多自負。
“好。”
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她連咨詢師都沒有說過。此時,對著他,她可以講出來了。當徹底說出口時,她卻是不想再哭。
林夏忽然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整個人都被他抱在了懷裏,此時不知他為何突然這麽用力,幾乎要將自己嚴絲密合、密不透風地貼著他,她正要讓他放開時,就在耳邊聽到了“對不起”。
她想問為什麽要這麽說,卻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然而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對不起的,至親的逝去,是漫長的舔舐傷口,不是旁人能夠幫的了的。不是因為他,她才能釋懷。而是已將他當作生命中最信賴的人,隱秘深處的黑暗能夠與他分享。
“我對你是不是很差?”
她吸了鼻子,卻不小心將鼻涕流在了他的睡衣上,好丟臉,“還行吧。”
“什麽叫還行?不好嗎?”
她笑了,這什麽人,真的是,每次問她問題前,都給她一個標準答案。她答錯了,還要讓她再答一遍。
“還行就是還行,沒差到哪,也沒好到哪。”
他沒了聲,不知在想什麽。她趁機掙脫開了他的懷抱,“幾點了?”
“四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