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那司機開車太猛,他本就頭暈,此時胃裏翻騰,堅持著在這條頗長的石子路上走著時,隻想著趕緊解決完回家。
前頭的燈光驟然明亮,他擡起頭眯了眼,徹底清醒了。
停了十幾部車子,佔了半側的場地。人都下了車,穿著正式,三三兩兩地在打著電話。看到他來時,似乎一瞬都停住了手中的動作,往他這瞧過來。再瞧了眼中間站著的林夏,似乎都在等待她的反應。
他們,都是在等他。連林夏旁邊的林洲,都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周旺財突然滯住了腳步,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帶他進來的人並不給他停下的機會,請了他過去。
隨著面前這三人進了一個集裝箱式的棚子裏,在這個不透氣的地方,周旺財剛剛積攢的熱意與緊張再次化成了汗,衣服裏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已經徹底掩蓋掉了按摩包廂的線香味。他看著桌上放著空調遙控器,而沒有一個人去開空調。
林夏到底嫌難聞,打開了一扇窗戶,擡頭時瞧見了掛在天邊的月亮,月牙狀的。
她轉了身,問了周旺財,“熱嗎?”
周旺財不知她何意,這樣簡短的問題卻有種恐怖的意味,他點了頭。
一旁的林洲內心並不平靜,這麽大的事,始作俑者是他女朋友的父親,林夏又特地打了電話喊他過來。按照職責,他的確需要過來。但此時,在這間屋子裏,他是明擺著被質疑的一個。
她笑了,也沒有去打開空調的意思,雖然自己也很熱,“什麽時候開始的?”
“上個月二十一號。”
是她最後一次去鋼絲廠之後,“記得還挺清楚,誰讓你幹的?”
旁邊的李偉國餘光掃了眼林洲,他同樣在看著周旺財,等待著他的回答。
周旺財牢記著林建業的話,這麽件事,他們今晚就趕過來處理,就是要壓下。也的確是沒人讓他幹,他自己幹的。
“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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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問完了。”林夏看了沉默的兩人,“你們倆有什麽想問他的嗎?”
李偉國搖了頭,這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沒有。”
林夏看向了林洲,“你呢?”
林洲學了李偉國說了沒有。他畢業進入職場摸爬滾打時,學到的技巧之一就是學著資深同事的處世哲學,特別是當你不知如何回答與行動時。李偉國這種元老人物都選擇沉默,他不必為了澄清自我而問出些愚蠢而顯得在自證的問題。
“行。”她一錘定音,“我們走吧。”
周旺財很茫然,這幾乎是什麽都不問,她就這樣放過他了?
“你不問別的了?”
“我沒這麽多耐心,剩下的,自己去警察局交代。”
林夏看著面前的周旺財,六年前,她剛到鋼絲廠時,他當了她的師傅。早有了辭退他的念頭,卻因為一點情分,沒能當機立斷,連帶著的後果,要她現在來承受。
“那裏比這涼快,能讓你冷靜下頭腦,告訴我是誰指使你幹的。”
她說完就開了門,走了出去。
周旺財的腿已經徹底癱軟,他何時見過如此的林夏。那薄涼的一眼,就已經沒了任何情分。
他看著林洲,想讓他幫幫忙,自己女兒到底是你女朋友,你能見死不救嗎?可幹著的唇一句話都說不出,林洲也並無任何同情或安慰的樣子,跟著林夏走了出去。
出去後,一行人往承建的地塊走去,李偉國問了她,“你真的要報警嗎?”
林夏的腳步沒停,“那你覺得該怎麽做?”
“事情絕對不能鬧大,盡量私下解決,跟他打官司沒意義。”
“鬧不鬧大不是我們說了算,剛被舉報,就已經有了記者過來。要低調解決,但一切都要走正規流程。明天停工,後面解決了還要讓監管部門過來做質量檢查。”
李偉國的神經繃緊,“有記者來了?”
“對。”
說話間,就走到了承建的地塊,這一塊地上的十來棟樓已經全面動工。半夜時分,開了燈,光線雖不清晰,一堆鋼筋水泥的支架突兀得顯現在了眼前。
林洲快步將這些動工的樓房巡視了遍,對細節處拿出手機拍了照,同時記錄了相關數據,整理完,再向林夏彙報著,“施工進度都在五層以下,需要對這些建築進行局部破壞,來檢測鋼筋直徑。如果據他所說,用了不達標鋼筋才一周的話,緊急處理,後期再催進度,不會延誤工期太久。”
“要多久?”
林洲沉吟半刻,給了個保守的數字,“半個月。”
“不行,最多一周,這件事你去協調。”
“好。”林洲又再次跟她確認了遍,“明天就停工嗎?”
“對。”
停工是件大事,這麽重要的決定做下,就是她全部承擔了後續所有結果。看著她的不動聲色,面上不見絲毫恐懼與遲疑,林洲都不知道,如果自己站在她的位置,是會請示更高的負責人,用寶貴的等待時間換取一身輕,還是立刻就將決定做下。
此次出事,無疑暴露了她的缺點,外鬥內行,內鬥外行。林洲曾冷眼旁觀並一眼發現了她在內部人際關系上的不擅長。到底是一畢業就進了自家公司,再如何歷練,也不必像他一樣經歷激烈的辦公室政治。
林洲也曾以為,有一天,他能靠她的弱點擊敗她。可這樣的危急關頭,所謂拉攏關系、明哲保身的辦公室智慧,都毫無用場。
需要的僅是,承擔。
“林總,那我先去處理了。”
林夏看著林洲點了頭,“時間緊張,辛苦你了。”
“應該的。”
林夏陸續將工作都布置了下去,鋼絲廠那邊,也要停工一天,進行徹底的盤點。拿到監控錄像,明天抽時間要過去一趟。她都不確定,在她自以為無比穩定運行的鋼絲廠,還有多少問題,她沒發現。
已經是後半夜,濕意更重,林夏隨著李偉國向門口處走去,還有三個小時,就要天亮了。
“李叔,這事有我的責任。”她望著茫茫夜色中的一堆鋼筋,“如果是我媽媽在,他不敢。就算真做了,這事一發生,就會有人給她通風報信。”
“事情沒解決,還沒到反思的時候。”
李偉國卻在一直想著她剛剛說的記者,內心十分敏感,這事不簡單,需要考慮最壞的情況並作打算,殺雞用牛刀,並不可惜,“這事絕對不能鬧大,但輿論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有再多的公關與經費,輿論起來了,都不一定能壓下。”
林夏看著他,他話還沒說完,一定會給她個解決方案。
“我在明,敵在暗。林夏,我覺得這件事,必要時,需要向你的丈夫求助。”
第50章
夏天日出很早,荒地上野草在深夜被染上的露水迅速被上升的氣溫烘幹。此時穿過雲層的陽光沒那麽毒辣,殘存著一絲清涼的空氣中,被曬到時還有些舒服。但不消一小時,整個大地幾乎再無容身之處。
前一天汗流浃背到衣服能擰出鹽的衣服在工地宿舍外掛著,門被打開,陸續有了工人拿著牙刷去前邊的水龍頭處刷牙。夏天開工早,頭兩個小時是一天中幹活稍微輕松點的時候。屋子裏的燒水壺在鳴著聲,一會要被倒到容量可達一升的塑料杯中,這僅是一個上午的飲水量。
建林集團這一地塊,卻未開始動工。項目經理通知了包工頭,包工頭再通知了各個班組長,由班組長通知到工人,暫停兩天,原地待命,發放基本工資。
除了幾個嘟囔著沒活幹錢少,出來不就為了多賺錢,誰要休息啊。其他人笑罵了句你犯賤啊,夏天幹活太苦了,忽然多出兩天假,還有人商量著出去逛逛,來到京州打工,整日在這偏遠的郊區,都沒去市裏看過。
而天蒙蒙亮之時,一輛張揚的藍色跑車飛速駛進工地,進門時才稍稍減速,再一個急剎車,帶起一片飛揚的塵土,人下了車。
是瑞生地産家公司,王浩巖。
他通宵打遊戲,要去睡覺時才看了眼手機,發現被打了好幾通電話。回撥了過去,知道了這事,當即罵了對方,這事你找我幹嘛,該找誰找誰。
可他爹不在京州,帶著小三不知上哪野去了,這麽大年紀,也不怕馬上風。還非得讓人看著他,名義上是輔佐他,可什麽事都要他參與,不就是不想讓他安生。
他下了車,一肚子的火,看到建林集團的人在那等著了,見到了負責人就開噴,“你們他媽的怎麽搞的?在我家地盤搞出這種事情,怎麽,是想讓這麽大的項目搞砸了嗎?偷換鋼筋這種事腦殘事都做得出來?要做也做好點,還他媽的不中用的被人發現了。都眼瞎了嗎?還有什麽狗屁監理,都給我滾。”
林夏默默聽他發洩情緒,這件事是她這裏的過錯,需要忍耐著點。雖然想提醒他,搞砸了她這裏也損失重大,給你家幹的工程是墊資的,得等到預售階段,能才拿到回款。但顯然她沒必要說這些同樣是發洩情緒的話。
很多人工作上無法放下個人情緒,要麽將他扯回正題,要麽先等他宣洩完。
“王總,這件事我們這負全責,盡量不延誤工期,隻需要你們那配合我們的一些工作。”
“配合什麽?這事是你們的過錯,還得我來幫你們擦屁股嗎?”王浩巖嗤笑,他不認識面前跟他說話的這個人,沉著面孔,還一副命令的口吻,讓人頗覺壓迫感,可他怕什麽,“你們建林集團就派個娘們過來處理事情嗎?不會先道歉嗎?”
通了宵,睡眠缺乏時,耐心跟著一起消失,絲毫沒注意到旁邊下屬暗示的眼神,他說完還不解氣,“他媽的,你擺著一張逼臉給誰看?工地上就你一個女的做主嗎?其他人都死了嗎?”
林夏想一巴掌扇到面前這個人的臉上,但她忍住了。
“王總,你現在要麽閉嘴來解決問題,要麽換個管事的人來,讓你爸來也行。”
王浩巖最煩別人提他爸,她這還是明晃晃地嘲笑他不能管事,怒火還沒噴發時,他就被下屬給攔了拉到了旁邊,提醒他,這女的是林建華的女兒,不能得罪。
下屬心中也後悔不疊,董事長關照了讓兒子來見識下這種事如何處理,結果才來,就先跟對方槓上了。對方要是個普通職工也就算了,被罵兩句也要受著,可對方也不是個好惹的。
王浩巖罵了句下屬,你啞巴啊,不知道早點說啊。他看著囂張,卻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還沒蠢到那個地步。
他轉了身,對彌漫的硝煙視若無睹,但也沒道歉,嘲弄地口吻回了對方,“那你說,現在該怎麽解決?”
見他已經能來好好說話,林夏也沒再跟他計較剛剛的態度,“我們這會暫時停工,檢測鋼筋規格,對不達標的,不惜成本全部替換了重建;同時,進行內部自查,也建議監理方進行整頓。也要辛苦你們參與我們的工作,會有一些繁瑣的流程要走。在這我這給您道個歉,給你們造成麻煩了。”
王浩巖哼了聲,雖然她道歉都是居高臨下、不誠心的樣子,但她不還是要給他道歉,“知道了,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在他沒來前,林夏就想了許久,早先工地晚上動工,就被舉報過,估計是跟瑞生地産有私仇的競爭對手。很有可能這次也是對方做的,畢竟地産業利潤大、競爭激烈,銷售時降價還能被同行舉報擾亂市場秩序,更別說此時抓住了這種把柄。
“這次被舉報可能是瑞生地産的競爭對手幹的,建議你們去查一下,盯著點。特別是媒體報道上,這件事不能被鬧大。”
“我讓人去查。”王浩巖怒罵了句,“他媽的,下次我找人把他家工地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