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秀英今天穿了條藍色爛花絨旗袍,古法手工制作,大女兒的一點心意;戴金蓮花吊墜,小女兒去買的;渾圓的指頭箍著一隻塵封十幾年的素圈戒指。穿金戴銀,好不氣派的丈母娘。
“我這頭發呢,亂不亂?”艾秀英撫了撫新燙的鬈發。
蘇南失笑,“都好著呢……”
“來了!來了——”休息室珠簾晃蕩,童詩情率先跑了出來。
“別咋呼……”話音未落,艾秀英轉頭看見了那背後的一抹倩影。
修建圓潤的指尖挑開珠簾,一雙靈動的眼睛四下一掃,落在艾秀英身上。蘇青款步走出來,雙手背在身後,長身玉立,“媽……”
艾秀英心頭一熱,紅了眼眶,“哎。”
“小姑,你好美!”應來捧著老膠片相機大呼小叫,一屋子人都笑了。
跟拍攝影師不動聲色,捕捉下一幕幕動人時刻。最後一張照片,蘇青獨自坐在水藍色吧臺上,雙手撐臺面,姿態舒展,柔情地注視鏡頭,仿佛與二十八年青春年華問好,以及最後的告別。
長街另一角,雙喜舞廳門口霓虹霏霏,輝映排成依仗的改裝摩託車。旁邊立著面包房的移動餐車,裝點成了婚宴的 mini bar。
狐朋狗友早到了,喝著咖啡談天說地。西裝筆挺的男人甫一出現,便引起歡呼。
孟敘冬垂眸笑,一頭金發抹了發油,齊齊往後梳,露出右耳閃亮的鑽石耳釘。
“老婆喜歡。”他摸了下耳釘。
“娶老婆了就是不一樣啊。”
“今天辛苦哥兒幾個。”
“說啥呢,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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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子——”江黙濃走來,低頭牽了牽鼠灰色條紋旗袍擺,抬手皮草披肩垂落。孟敘冬搭上她的手,另一隻手幫她攏緊披肩。
江黙濃眉頭微動,攤開手心一枚胸花,“你給媽媽戴上吧。”
孟敘冬拿起胸花,仔仔細細為媽媽戴在盤扣邊。他抬眼,四目相對,一貫冷峻的面容泛起柔情。
“兒子。”
“嗯。”
江黙濃蹙眉而笑,“讓奶奶也好好看看。”
旁邊的老人家一頭白發高盤,精神抖擻。孟敘冬稍稍俯身,認真宣告什麼似的,“奶奶,我要結婚了。”
“哎!”奶奶拍了拍孟敘冬臉頰,滿心滿眼滿意。
跟拍攝影師連連按下快門,最後孟敘冬叼著未燃的煙依靠摩託車,骨節分明的五指撐住皮質座椅,不復當初桀骜不馴的少年,盡是春風得意。
“來了!來了——”陳春和攥緊手機,從街口狂奔而來。
人皆四散,江黙濃將孟敘冬推向舞廳,“快!”
舞廳裡暗光流轉,好似海底遊魚。
在婚禮正式開始之前,新郎新娘有短暫的獨處時光,即將第一次看見穿著禮服的對方。
孟敘冬雙手揣兜,希望自己表現得松弛些,可耳朵毛細血管湧動,比心跳還要劇烈。
高跟鞋踩在舞廳木地板上的聲音如此清晰,天啊,他寧願此刻什麼也不聽見。
“喂!”一隻手輕拍他肩頭。
孟敘冬深呼吸,竭力和緩心緒,轉過身去。睫毛微顫,隻一眼,他完全釘在原地。
蘇青一襲珍珠白緞面曳地婚紗,烏發高挽,露出修長的脖頸與肩線,她戴了一雙及手肘的手套,雙手蒙住半張臉,卻也擋不住美麗。
他的新娘,高貴而美麗。
“孟敘冬……”蘇青垂手,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孟敘冬喉結滾動,單手捂住嘴唇,“嗯。”
蘇青抿唇,眼眸湿潤。
一時無言。
孟敘冬忍耐著什麼似的,繃緊下颌,緩緩走近。他勾起了她的手,倏爾將人拉入懷中。
蘇青不知怎麼笑出了淚花,“哥哥。”
他頭一次沒有拒絕這聲稱呼,而是輕聲回應,“小青啊。”
“等很久了吧。”
“我他媽這輩子值了。”
“結婚真好。”
“我也是。”
不知擁抱了多久,音樂響起。
“Can I go where you go?
Can we always be this close forever and ever?
And ah, take me out, and take me home
You're my, my, my, my
Lover……”
親友魚貫而入,媽媽們張羅著。蘇南牽著打溫莎結的花童過來,身旁的男人向他們恭賀新婚。
銀幕亮起,播放新人兒時的照片與錄像,一直到新婚的點點滴滴。
“這是我拍的!”
“我剪輯的!”
伴郎伴娘小聲鬥嘴。
明亮光束在中央的立式麥克風上,蘇喬走了過去。她穿著正式,神情肅穆,像要參加總統競選。
“感謝各位來參加我妹妹的婚禮。”
蘇喬稍作停頓,從背後拿出一個巧克力鐵盒,對著麥克風敲了敲。
一陣騷動過後,人們安靜下來。
“蘇青是我的妹妹,我們家最小的女兒。”蘇喬清冽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帶有些微顆粒感,莫名予人撫慰,“我想在座各位都還記得,那年冬天縣城遭遇特大暴雪,缺乏煤炭與物資供應。我妹妹患了肺炎,在她身邊的隻有孟敘冬。一個十二歲的小孩,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是他保護了我妹妹。我妹妹不大記得當時的事,但人心是很奇怪的事,她記得他們一起看的一部電影,在明信片上反復寫下電影臺詞,去他會去的地方,世紀網吧,還有這間舞廳。”
“我要講的不是一個多麼感人的初戀故事。我認為是這一切的環境造成了不幸,我們必須走出去。妹妹的行為在我看來,或者在我們的艾秀英女士看來,是叛逆。我們知道她的感情,卻不懂得。誰會將小孩子的感情當真?長大了,也就忘了。
“我妹妹長大了,或許忘記過,但最終還是與當初的男孩兒結婚了。我最近在想,如果我們認真看待了這份感情,他們也不會錯過其間的時光,那麼今天一切都不一樣。”
一開始聽到小時候的故事,蘇青本有幾分哽咽,可聽到這兒,不禁赧然。
對面有道目光,越過燈光下的塵埃,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她不敢看,不敢面對被揭發的心事。
“世上沒有如果,我隻能慶幸,現在他們擁有了幸福。”蘇喬抬起手中的巧克力鐵盒,看向陰影裡的人,“我們幾度搬家,丟過許多東西,艾秀英女士始終保留著這些明信片。孟敘冬,我們決定把它還給你。”
那天孟敘冬喝得大醉,蘇青有過之無不及。他們第一次住進新房,渾然不知有幾道門,幾盞燈。
那一年,縣城落了最後一場雪,猶如漫天金粉。
他們跌進一池泡泡浴。
暖和極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