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蘇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道歉,神情閃躲,“我先回去了。”
她邁開步履,聽見身後的人說:“你要怎麼回去?”
夜深了,雪大,根本等不到車。
難道要叫他送她?
她還沒有無恥到這種地步。
“滾回去。”蘇青說。
孟敘冬氣笑了,“我他媽服了,來,你過來。”
蘇青有點怕,猶猶豫豫上去,孟敘冬一把將她拽到身前。
彼此的鞋尖近在咫尺,距離微妙。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個女的是個麻煩,你和我進去待一會兒,然後我送你回去。”
最近江默濃一直騷擾他,如果發現他們不合,不知道還會怎樣糾纏。
“哦。”蘇青瞧見江默濃笑眯眯地貓在窗戶後面窺視他們。
她輕輕拽了下他衣袖,埋頭往隔壁屋走去。
還沒開燈,就聽見孟敘冬不悅地說:“讓你碰我了?”
“……”
明明是他先動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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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敘冬抱了柴火過來,點燃爐火。冰冷的屋子漸漸溫暖起來。
窗上的喜字剪紙在風雨裡褪了色,大紅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
奶奶常常盼著他們過來。
蘇青悶著坐在炕沿,孟敘冬在另一頭,也不管她,大剌剌枕著被褥躺下。他一腳翹起來搭在膝蓋上,佔據著比身量還大的空間,她隻好往角落挪了一點。
“裝什麼受欺負的小媳婦兒?”孟敘冬揶揄。
真是跟他說不了一點。
蘇青默默望著火爐,怎麼就喜歡上了這種人?
“我有個學生……”蘇青說起小偉家的事。
孟敘冬沉默了片刻,說他知道。因為是鄉親,奶奶十分過意不去,這些年都幫襯著,是不是送蔬菜水果。但小偉上中學後,知道了真相,憎恨起奶奶。
他們更需要實在的錢。
“小偉數理好,我想讓他參加競賽,他不肯。”
“要多少錢?”孟敘冬眉梢一挑。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青扣攏指尖,“如果進了預賽參加省聯賽,需要上機構集訓,我帶不過來。所以主要是上課的費用,有點貴。”
“那筆錢給你了,就是你的。”
“我從來沒動過。”
忽地,孟敘冬一個挺身坐起來,蘇青嚇一跳,餘光見他傾身,一手撐在他們之間。
他身上有散不開的煙草味,她理解,這陣子他需要什麼鎮定。就像她,吃了很多熱量很高的碳水食物。
人的樣子是由吃下去的食物決定的。
除了進食,沒有什麼能填滿她的空洞。
蘇青不敢轉頭,哪怕稍一側臉,就會碰到近在咫尺的人。
“為什麼不用那筆錢?”孟敘冬語調懶散,好像隻是隨口一說,“你早就想好了,把我當招待所,休息夠了就走。也是,你不一直這樣麼。”
“那是我們……那是你的存款,當然不能動,你懂不懂什麼叫抗風險意識?”蘇青話還沒說完,孟敘冬一掌捏住了她雙頰。
“沒文化,不懂。”他呼吸傾灑,帶著怒意。
蘇青緊抿嘴唇,“很驕傲?”
“我能有多驕傲。”
“……”
蘇青腦海裡想起那句歌詞,莫名笑了。
孟敘冬微微蹙眉,“還敢笑?”
蘇青說:“孟敘冬,我沒有笑你。任何一個靠自己勞動掙錢的人,都不應該被恥笑。我隻是覺得這份工作很危險,你也出過事,才會造成聽力障礙。我聽說小偉爸媽在工地出事,非常震驚。如果不是在這裡,我現在已經在查建築工程上的事故率與死亡率。即使不去想這件事,你的工作環境、社交圈子,那麼多酒局,還有人招妓,不把女人當人看。我能說什麼?我關心你,沒辦法隻困在小小的房間裡,不考慮將來。我想我們有了錢,就能換一種活法。”
良久,孟敘冬說:“你希望我做什麼?”
“我希望你認真考慮我們的將來,你能做到嗎?你有大把選擇,機會擺在眼前,可是你拒絕。”
“既然你知道那家的事,就應該理解我為什麼拒絕。”
“我理解啊,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有原則。我尊重你的原則,但我也我的原則。”
有位學者說,戀愛會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寬容和超脫。戀愛是鬥爭的平臺,你要奪取對方的自我,並放棄自己的自我。《始於極限》上野千鶴子
在戀愛的過程中,我們受到傷害,互相傷害。而後認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渡自我防線,也無法逾越對方的自我界限。
我們永遠無法控制他人。
蘇青平靜地說:“至少以前,你爸爸和你媽媽看起來很好吧?你沒有經歷過我的生活,父母每天都在吵架打架。我爸答應了不再喝酒了,可轉頭又去了,我媽提著刀要砍死他,喬攔在他們中間放狠話,不如一家人都去死。那時我感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努力,我不甘心,誰也不能破壞我的人生。”
孟敘冬沒有經歷過,卻也目睹過。澡堂家的雞飛狗跳,熟人圈子無人不曉。
“你覺得無論什麼事,即使我答應了你,也做不到,是嗎?”他說。
“一個人隻有在發自內心想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才能做到。”
“我發自內心想要做的事……”
火爐發出啪嚓的餘聲,意味柴火燃燒殆盡。
孟敘冬沒有說下去,“走吧。”
蘇青暗暗呼出一口氣,走出屋子。
或許這個世界上存在超脫的愛,有人甘願為了所愛之人奉獻一切。但顯然,這種感情不屬於他們。
他們都是極其理智的人,尤其是她,對愛明碼標價,獲得一分,才奉還一分。
來到學校時間尚早,四下安靜。
尖子班有幾個寄宿的孩子提前來教室學習,蘇青看見門開著,悄悄往小偉的抽屜裡塞了面包。本來想寫信,可她到底不是能用文字抒情的人。
大課間,蘇青在辦公室批改作業。小偉走來,手裡捏著皺巴巴的面包。
她還未說什麼,他便把面包丟在了桌上,“不需要你施舍。”
“我姐開面包房,這是隔夜剩的,反正都要處理掉。”蘇青看也不看他,拿起面包就要丟進垃圾桶,“不吃算了。”
小偉搶繃緊下颌,“明明不是。”
蘇青收回動作,平靜地看著面前的男孩,“一個人哪怕隻有一點天賦,也極其珍貴。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浪費你的天賦,參加競賽對你高考有幫助,學校已經把你的名字報上去了。”
“你以為你做這些,就能贖罪?”
蘇青微不可查地笑了下,“我沒有罪。你口中的那個人,出身不是他能選擇的,但他選擇了另一種生活,在別人的工地幹活。”
“你們真虛偽。”
“虛偽的是我,我認為他浪費了自己的人生。”蘇青一頓,“你有喜歡的人嗎?”
小偉微怔,皺眉怒罵,“我沒有早戀。”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曾經的他。我總會想,如果那時候他有所行動,我們會在一起,然後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抓住你的天賦,怎麼抓住有可能的將來。有一天,你喜歡了一個人,你該怎麼描繪你們的將來?你們太年輕,隻看到了眼前,以為人生不過如此,每個人早已在既定的位置,事實上,這個世界十分廣闊。等你看過了,才知道你想不想要放棄。”
蘇青說,“老師所作的,隻是幫你們拿到去到外界的入場券。你好好考慮。”
第78章 078好吵,聽不見
蘇青借口準備競賽,好幾天都待在學校。這天下午沒課,想著備點面包在學校吃,回了面包房。
面包房上了網店,支持同城直送,最近訂單爆漲,光是早上準備的量已經不夠了。蘇南和員工在廚房高溫裡忙活,幫忙看顧吧臺的是張小梅,蘇青有點驚訝。
之前開業張小梅託人送了花藍,但有一段時間沒來了。蘇青本來覺著是由於章家的緣故,此時才聽張小梅說,她丈夫被查了,這陣子都沒得空。
“不說我了,你在縣中上課咋樣?”
“馬馬虎虎。”蘇青閃過一個念頭,“學校準備搞競賽,有幾個潛力不錯的學生。”
張小梅一聽便明白,這是拉贊助來了。
晚上在附近吃飯,張小梅和蘇青詳細商量了這件事。她並非女菩薩,這麼做隻是想挽回一點聲譽,或者失去的良心。她丈夫做了那麼多不堪的事,而他們不到最後一步仍無法分開。
無論如何,這件事上蘇青心存感激。在縣中的日子,她認識到一個本質問題,比起優化教育資源,縣城孩子更需要資金以達到基礎教育水準。
同時也明白了,幫助這些孩子從而實現自我價值,是一條危險的道路。想要幫助更多孩子,需要現實的支撐。
蘇青刻意不去想她和孟敘冬的事,夜晚穿過長街,看見友誼招待所燈箱,她忽然忘記了自己到底是要去哪裡。
陳春和從世紀網吧出來,打眼一瞧,興高採烈揮手,“小青姐,你回來啦。”
“我……”蘇青一頓,恢復平靜,“我去小來那兒檢查功課。”
“哦。”陳春和摸了摸鼻子。
蘇青擠出一個笑。
“師父他……”孟敘冬不讓陳春和到蘇青面前說些有的沒的,可他實在忍不住,“他最近都不怎麼說話,下了工還去接散活兒,給人家修家電。”
孟敘冬這麼拼,無非是因為她說的話。
“你們到底怎麼了?”陳春和小心翼翼。
該怎麼解釋呢,蘇青覺得沒經歷過婚姻的人很難懂得她的所思所想。她說:“我們有些問題需要想清楚。”
“是不是因為師父太忙了?我們過兩天就竣工了……”
“嗯。”
陳春和欲言又止,搓了搓手,“那,小青姐你慢走。”
蘇青從帆布包裡拿出一袋面包,“當宵夜或早餐吧。”
“我這就去拿給師父——”
蘇青想要阻攔,陳春和已然跑進招待所院子。
她下意識嘆了口氣,抬頭不經意看見樓上亮燈的窗戶。窗玻璃蒙霧,隻隱約看見那背後一道身影。
她有點慌張,握緊帆布包背帶,快步往前車站走去。
到老縣中不過幾個站,蘇青回到家,看見應來坐在書桌前,背挺得筆直,一幅認真學習的樣子。
這麼多年老師不是白當的,蘇青直覺有異,走過去翻開課本,果然看見了底下的手機。